第94节
南人 作者:眠琴柳岸
正文 第94节
南人 作者:眠琴柳岸
第94节
宋芷又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时是傍晚,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没料到自己还会醒来,眼睛无神地睁着,半晌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子兰?”一旁传来孟桓充满惊喜又小心翼翼的声音。
宋芷就像个木头人,眼珠这才转了转,有了丝活气,僵硬地转过脸,看向孟桓。
孟桓眼里的担忧、害怕、欢喜都不是作假,这些宋芷看得出来。
“子兰,你还好么?”见宋芷没有反应,孟桓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问,“哪里不舒服?”
宋芷垂下眼睑,清减的容颜在黄昏的薄暮里有些不清晰,仿佛西山上的一抹落日余晖,将随着太阳沉入西山而消失,在夜晚归于岑寂。
孟桓很快把裴雅叫了来,给宋芷查看过一番后,裴雅锁着眉头,道:“宋先生的身子若是好生将养,大抵能好起来,只是日后恐怕会落下些毛病,体弱一些。”
裴雅这么多年,救过宋芷不止一次了,宋芷也不知是该感激他,还是如何,用虚弱无力的嗓音道了一句谢:“谢过裴大夫了。”
孟桓日夜守候,宋芷醒来第一句话却是对裴雅道谢,他心里头便有些不是滋味,让裴雅开了方子,给宋芷换过药之后,挥手让他离开了,而后弯下腰,把脸贴在宋芷侧脸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孟桓说:“子兰,你要我如何,才肯好好地留下啊?”
他小心地避开宋芷手腕上可怖的伤口,握住宋芷冰凉的手,皱着眉头,心疼得像是被剜去了一块r_ou_,看着那裹着绷带的纤细手腕,孟桓连嘴唇都哆嗦了。
“这么深的口子……你可怎么下得去手?”
前几年那手腕上便留了一道疤,如今又要留下一道。
孟桓低低地说了好些话,宋芷也只是静静地发着呆,不知在没在听,许久,他才对孟桓说了第一句话:“为何要救我,让我死了不好么?”
“胡说八道,”孟桓每次听他说死字,便被巨大的恐慌不安所笼罩,只能以责备宋芷来掩盖,“你年纪轻轻,死什么死?”
“我说过,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你怎么能早早地就想抛弃我呢?”
孟桓轻轻吻着宋芷额头:“一辈子还有很长很长,三十年,五十年,八十年……我们要一起活到一百岁,等我老了打不动仗了,我就辞官回家,你不是不喜欢我打仗么?”
“我带你回临安,去西湖上钓鱼,把你幼时住的地方买下来,照你喜欢模样再修一座宅子。”
孟桓描述的场景太美好,那是宋芷午夜梦回时,也曾奢望过的场景,他一时间有些神往,仿佛已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宋芷忽地想起他做的那个梦,梦里有山有水,有春天和柳树,他在河岸边作画,孟桓坐在柳树下懒懒地酣睡,脸上盖着一本书。
他本是要画那春光,不想落笔下去,纸上却是孟桓躺得歪歪斜斜的身子。
“你若想回铜陵也行,我们去祭奠祭奠爹爹,爹爹他是个英雄……铜陵百姓定然还记着他呢……”
孟桓说着说着,忽地没声了,宋芷抬眸看他,竟看到孟桓眼底有泪光,眼眶红红的,分明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未等宋芷说什么,孟桓忽地低下头去,握住他完好的右手,额头埋在他手背上,声音低哑:“子兰……你能不能,别这样?我怕极了你现在的模样……”
“若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改,行么?只求你……别再这样不爱惜自己。”
看到孟桓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还是第一次,宋芷静静地看着孟桓微微耸动的肩膀。
“我要喝水。”他哑着嗓子说了第二句话。
孟桓慌忙道:“好……我这就给你倒!”
夏天便在宋芷养伤的日子里逐渐过去,转眼到了夏末,六月。
白满儿却不再常来了,宋芷偶尔问起一次,孟桓现在事事都依着他,生怕他再想不开,隔天就把白满儿和她的女儿佩儿一起叫了来。
佩儿不知为何,胆子愈发小了,一个劲儿往白满儿怀里缩,白满儿看着也不对劲,动作举止间总有些怪异。
宋芷心下奇怪,正想开口问,就眼尖地发现白满儿鬓角有道伤,看起来是新的,尚未结痂。
“这是怎么回事?”宋芷腾地站了起来,登时一阵眩晕。
孟桓连忙扶着他,柔声责备:“动作慢些。”
佩儿被吓得往娘亲怀里一缩,白满儿则飞快地后退一步,捂着额头说:“没有,不妨事……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不要撒谎,满儿!”宋芷又急又气又心疼,“谁欺负你了,你如实告诉我!”
宋芷说到这里,立马把怀疑的目光转到孟桓身上,虽没明说,意思是很明显了。
孟桓四月底是推了白满儿一下,让她撞伤了,可那都几个月了,早就痊愈了。孟桓心虚了一下,连忙否认:“绝对不是我!”
“满儿,你说实话,”宋芷上前一步,握着白满儿的手腕,“到底是谁欺负你了?”
孟桓的话宋芷根本不信,只当白满儿不敢说,白满儿被逼得急了,最后终于吐露了实情。
原来,自打白满儿开始频繁向孟府走动后,白满儿的丈夫便起了疑心,心里头不大爽快,总觉得白满儿给自己戴了帽子。
四月底,宋芷试图自尽那天,白满儿失魂落魄地回家后,被丈夫发现她哭哭啼啼,魂不守舍好几天,丈夫忍了又忍,后来忍不住问了问,这才得知白满儿竟是为了那个“情人”这般,登时于大怒之下向白满儿动了手。
男人打老婆,向来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自从开了这个头,其后丈夫便深信白满儿与宋芷有染,他奈何不了宋芷,只好拿白满儿出气,但凡有一点过错,便非打即骂。
这几个月白满儿都是这么过来的。
宋芷听完,没有发表别的评论,将怒气都敛在心底,只冷冷看向孟桓,讽道:“你给她挑的好夫婿。”
第139章 二子乘舟一
孟桓皱了皱眉,他早便厌烦了白满儿成天往孟府跑,心底觉得白满儿是咎由自取,明明已经嫁作人妇,还念着宋芷。
但当着宋芷的面,这话他现在不敢说出来,便只好吞了这口气,诚诚恳恳地认了错,说自己当初识人不明,可如今错误已经无法扭转,于是孟桓当即派了人,送白满儿一起回家,让那人传达他的意思。
“你去告诉他,白满儿虽然嫁出去了,但依旧是我孟府的人,他若再欺侮白满儿,便等同于打我哈济尔的脸。”
这话是极重了,孟桓说完后,转过头来看向宋芷,语带讨好:“你看这样行么?”
宋芷道:“他打了满儿的事,就这么算了?”
孟桓一琢磨,便吩咐:“传下去,让他明天过来领五十板子。”
没想到白满儿突然不情愿了,拉着佩儿便要跪,被宋芷拦住了。
“满儿,你这是做什么?”宋芷问。
白满儿看了看宋芷,又看了看孟桓,面带难色。
倒是阿尔斯兰看了个明白,道:“人家两夫妻的事,纵是有些口角争执,到底不是我们外人该参与的。雅苏是家里的顶梁柱,五十板子也不少了,这打下去……”
雅苏便是白满儿的丈夫。
阿尔斯兰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明白了。
白满儿方才接了阿尔斯兰的话,道:“往前他对我是极好的,如今这样……倒也不能全怨他,是我坏了规矩。”她在替雅苏说话。
宋芷这才发现自己欠考虑,他一直把白满儿当做自己妹妹,却忘了她如今已是别人的妻子,对雅苏和白满儿而言,自己是个外人了。
这种落差感让宋芷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孟桓已经做了决定:“那便二十板子。”
“虽是他们二人的家事,却也是我孟府的家事,我还管不得了么?雅苏在战场上受过伤,二十板子总还受得起。”
“是。”下人领了命。
孟桓又说:“你再去给白满儿请个大夫,好好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
“是,大人。”
白满儿恭恭敬敬地谢了孟桓和宋芷后,才同传话的小厮一起离开了。
其实白满儿不是孟府的人,孟桓这样,是给她加了个保护层,日后雅苏再想做什么,都得先考虑考虑孟桓的意思了。
“这样可还行么?”孟桓问宋芷。
孟桓已然做得周道,宋芷再说不出什么,当着下人的面,孟桓放低了身段,给足了他面子。
“谢谢。”
看起来,若非是因为他,白满儿和雅苏原本应该夫妻和睦,相敬如宾,他们组成了一个家庭,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柴米油盐,朝朝暮暮,倒是美满。
或许孟桓当初强行把白满儿嫁出去,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否则他难道真要让满儿因为他而蹉跎了一辈子?
见宋芷心事重重,孟桓以为他还不高兴,便摒退左右,把他搂到怀里,问:“在想什么?”
两人对彼此的一切都已经十分熟悉,每一次触碰,每一丝气息,都亲昵熟稔,仿佛他们自始至终都该这样。
可从头算起来,他们生来便是仇敌,又如何得以善终呢?
孟桓带着薄茧的指腹触碰到颈侧,带来些微的痒意,宋芷微微偏头,却躲不过孟桓欺上来的身子。
他皱眉,抬起眼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没想到满儿都已经嫁作他人妇……还有个那么大的孩子了。”宋芷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莫名有些感慨。
孟桓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捏着他的下巴道:“你不高兴?”
孟桓低下头去,脸与宋芷贴得极近,语气里透着莫名的危险:“你放不下她?”
宋芷摇摇头:“我一日在世,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孟桓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宋芷吃痛,失声叫道:“你做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宋芷已经对“男宠”这个身份无动于衷了,便由着他来。
隔了两日,孟桓将宋芷那日摔碎的高足杯又拿到他眼前来,兴冲冲道:“我花了好些时日,才寻到一个巧匠将这只瓷杯修好。”
孟桓把高足杯递到宋芷手里:“你瞧瞧,是不是比之前更好看了?”
宋芷手腕的伤已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孟桓给他用了最好的去疤痕的药,仍旧没能完全消除掉。他抬起手,从孟桓手里接过那只高足杯。
他用来割腕的瓷片不知道是哪片,血迹早已经清洗干净了。当日用的力道大,碎得很厉害,那巧匠也确实是个能人,竟能重新修复,每一道裂口上都用金箔装饰,使原本清雅素净的高足杯又多了几分华贵,裂纹在上面不再丑陋,透出一股别样的美来。
“很好看。”宋芷仔细打量着,弯了唇,赞道。
孟桓又指着那上面原本已经破碎的鸳鸯,道:“你看,子兰,它们又合在一块儿了。”
鸳鸯能如此,我们又怎么不能呢?
虽然孟桓没说,可宋芷明白他的意思。
“人怎么能同器物比呢?”宋芷笑着摇摇头。
孟桓笑容微顿,低声道:“人自然不能同器物相比,人是有心的。”
“可人也该有道义。”宋芷说。
“我们不合道义么?”孟桓问。
“不合。”宋芷道。
孟桓便问他:“你要如何才肯留下?”
宋芷却笑着摇了摇头,不答。
六月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圣上下旨征讨西番,由孟桓担任主帅。
其二,授皇孙铁穆耳皇太子宝,抚军北边。这两年,老皇帝渐觉力不从心,恐怕大限将至,大都众皇子皇孙明争暗斗多年,终于在今朝初步落下帷幕,先太子即明孝太子第三子铁穆耳,终于被册封为皇太子,是天命所归,待今上百年之后继承大统之人。
孟桓领命之后,不得多停留,在回孟府修整收拾妥帖之后,同宋芷告了别,便骑上战马,出发讨伐西番。
而宋芷,也在孟桓离京后不久,独自离开了大都。
宋芷离开时,并没有受到太多阻拦,除了途中需要的盘缠,宋芷只从孟府拿了一样东西,便是那只碎了又被修好的高足杯,印有鸳鸯莲池纹的。
他雇了一辆马车,轻装出发,车轮轱辘辘碾过大都平整宽阔的石板路面,在初秋时节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
暑气尚未散尽,夜里却已有凉意,马车驶出丽正门时,宋芷掀开青布幔子,从车窗向后望了一眼,望见那丽正门三个大字,与至元十四年他来时并没有什么分别。
可他却从一个亡国的流民,懵懂无助的孩童,长成了一个一无是处还背弃了家国的亡国奴。
宋芷想起十六年前,在浦江县与孟桓初见时的情形,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细雨纷纷,孟桓骑在白马上,腰间配着刀,跋扈又神采飞扬,一抬手就斩了好几名士兵,可真是残忍无比。但他兴冲冲地拉开青布幔子,跳上马车的动作,却活脱脱是个少年心性。
宋芷想到孟桓离开前夕,两人都是一夜未睡。
孟桓是知道他留不住他。经历了四月末那事,孟桓是真的怕了,他怕他真的如白满儿所言,会逼死宋芷,会失去宋芷。
宋芷的心绪则复杂了许多。他不想孟桓再出征,是真的不想,可当他再一次提出来时,得到的也只是孟桓“一定会回来”的保证,宋芷便失望地发现,孟桓根本无法领会他的意思。
“我离开大都后,你真的会走么?”孟桓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迟疑、犹豫、不安、不甘,种种情绪都隐藏在这一句话里头。
夏末秋初的晚风微凉,月亮弯弯,如一道眉毛,挂在天上。
宋芷记得自己当时笑了笑,反问他:“你是想要一个活着的宋子兰,还是一个死了的宋子兰?”
孟桓沉默良久,答道:“我明白了。”
或许离开时不加阻拦,这便是孟桓明白出的东西。
宋芷离开时,除了拿走那只高足杯之外,还留了两样东西,一是孟桓送他的那只笑口常开的弥勒佛玉佩,一是一个字条。
宋芷在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话。
“你若想明白了,便带着玉佩来找我。”
想明白什么,宋芷没有说,到哪里来找他,宋芷没有说。仅仅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孟桓能不能想明白,宋芷不知道,会不会遵守纸条,等想明白了再来找他,宋芷也不知道。
宋芷就这样离开了,而此时此刻,孟桓正在奔赴战场的路上,捏着怀里那枚玉佩,想着宋芷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大都。他心底有一丝不多的奢望——宋芷会不会留下不走呢?
宋芷的马车一路向南,他给车夫指的目的地是杭州,去杭州路途遥远,宋芷并不着急赶路,一路且走且停,偶尔到了名胜古迹、名山大川处,还要停下来游玩两日,因此到了秋末才到临安。
可宋芷却没有停留,加了银子,让车夫继续向南走。
车夫问:“先生要去哪儿?”
宋芷回答说:“浦江。”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啦,明天或者后天估计就能完结啦!
还有不要被标题骗到,二子乘舟不是表面上这么美好的意思2333333
第140章 二子乘舟二
浦江位于杭州西南,马车抵达浦江县城门时,秋已深了,道路两旁的树叶染上了黄色、红色,一片片逐渐叶落归根,铺了满地。
小县城里的居民热情好客,见宋芷是汉人模样,浑身透着股书卷气,便更是喜欢。
多年过去,宋芷连杭州的香乡音也忘了,说话时带着北方人的口音,当地人问时,宋芷便解释:
“十几年前跟着家中长辈去了北方,如今长辈接连故去,故而想带着他们回来看看。”
“先生真是孝子。”人们都这样说。
宋芷暗自苦笑,摇摇头。
打发了车夫,宋芷在浦江县租了间房子,打扫干净后便住下来。从孟府带的盘缠快用完了,宋芷思忖着,他该想法子谋个生计。
颜料太贵,买不起,宋芷便买了纸墨,卖字。
恰巧临巷的私塾招一个教书先生,有人见宋芷字写得好,学问应该也不错,向私塾提了一嘴,宋芷这才算谋到一个正经活计,教书先生。
在浦江的生活过得平凡而安静,日子久了,宋芷便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尤其是当他看到那只高足杯时。
他时常去娘亲坟前祭拜。当年娘亲逝世后,宋芷偶遇张惠,张惠救下他后,还替他安葬了娘亲,就葬在浦江城郊。
宋芷带了些秀娘生前用的东西,还有临走前白满儿还给他的那只镯子,在李含素坟茔边,给秀娘立了一座已关注。
镯子也一同埋进了土里。那原是秀娘给白满儿的,她本想把这丫头娶进门,可造化弄人,白满儿最终是嫁给了旁人。
“娘亲,”宋芷的身子大不如从前了,自从今年自尽未遂后,他就格外容易头晕,体弱得很,又畏寒,才深秋便裹上了皮袍,“阿芷又来看你了。”
宋芷跪坐在李含素坟前,手掌抚过石碑粗糙冰凉的表面,抚过那上面宋李氏含素之墓几个字,嗓音低低的。
今日天空y沉极了,寒风阵阵,连带着宋芷心底的y郁也比往日明显了许多,压不住,忍不住,藏不住,因此趁学生们都回家后,悄悄来此看看娘亲和秀娘。
“近来天气愈发冷了,明明才刚刚九月,却冷得像十月了似的,我就是拿着手炉,手也还是冷。”
宋芷说着,低咳了几声,每次来时,他只絮絮叨叨地说些日常琐事,说些这些年发生过的事,却绝口不提孟桓。
“李家的黑娃子十分用功,人也聪颖,我教他《大学》,他一遍就背了下来呢,当年您教我时,我也是好久才能领会其中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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