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正文 第34节
无云天 作者:七里
第34节
第八十一章
韦性玉大包大揽地要给忽红叶当靠山,还想去她师父家里拳打脚踢行侠仗义,收拾了那一群追杀她的人。忽红叶半个字也不信他的,只想跳上船投靠三尸门。韦性玉拉着她不许,说侯府比三尸门厉害多了。忽红叶翻手就打了他,把他推出去跟着捡石子砸他。
韦性玉跳着躲,一边高声喊道:“你这民女,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我好心帮你你居然打我!”
忽红叶四下找了找,想要抱起一块压舱的大石头砸他,幸好没抱动。
初五实在听不下去他两个吵嚷不休,自己从旁溜上岸找到茶楼叫轮值且不肯老实值守的沈为富回来。沈为富过来凶恶地一声喊,总算把韦性玉和忽红叶都镇住了,听明白来去因由,看明白三少爷是非要逞这个能不行,叫人把李合意喊来了。李合意拉着忽红叶到一旁去说了好一阵,把她领走了。
韦性玉得意洋洋地冲初五昂头翘鼻子,仿佛打赢一架似的,乐颠颠跟在她们后面回去侯府。
“侯府把她领回去,怎么就不怕江湖中人悠悠之口了?”初五看着他们走远,问了沈为富一句。
“她师父叫什么?”沈为富哼一声,反问道。
“曾孝至,她不是说了?”
“提醒提醒你,”沈为富又哼一声,道:“你跟着仲大侠那么久,他相识遍天下,你听过这个字号吗?怀安镇上一个开馆授徒的武师,出了镇子都没人认识,跟威震武林的渭南仲家怎么比?姓曾的固然禽兽不如,然则跟三尸门累累血债一比又如何?”
“……就是说,不够厉害的随便得罪,够厉害的要小心得罪。”初五听出这么个意思。
“哼!”沈为富呲牙咧嘴地笑起来,往他脑袋上一拍,喝道:“你个小东西莫要看扁了侯府,侯府把你们按在这里,可不是怕了谁家!”
“是!多谢侯府仁义,多谢为富叔叔一向照顾!”初五行了一礼,赶在沈为富骂人之前呲溜一下蹿回船上去。
初六迎着他,张着两只胳膊要抱,他越长越大抱着更加吃力了。初五自己虽然也长了年岁,总觉得不及初六长得快,不知道是不是人越大长得越慢,如果不是,说不定有天初六比自己长得更大块头,那可有失为兄的威严。
初五抱着初六走了两步又放下,自己去盛了一大碗饭呼噜呼噜吃,不能比初六长慢了。
初六也捧了个大碗坐到他旁边跟他一道吃,一个小脑袋都快要埋进碗里,呼噜呼噜吃一阵,抬头糊着一圈饭渣对着初五傻笑。
“快吃!吃完推崇堂先生出来晒太阳。”初五拍拍他,于是两个一起呼噜呼噜。
许得升帮着初五一道做了个形似软塌的木架子,贴地,还带着木轮,铺上被子就能舒舒服服地半躺下来。天气好的日子不管仲崇堂睡着醒着,都把架子推到船尾让他晒晒太阳,雨季以来还在架子前头绑了把伞,怕忽然飘雨不及推回去。
初五独个也能推,只是初六一定要帮忙,每次也不知道是挂在架子上还是推着架子走,总之乐颠颠地跟初五一道使劲,还奶声奶气地“嘿哟嘿哟”喊号子。
又过了几天,他两个刚刚把仲崇堂推到船尾,船头那边有个人高喊道:“初五!”
初五回头一看,却是数日不见的忽红叶,她换了身女孩衣裳,却不红不绿反而一身黑,头脸洗干净更显出一副艳丽相貌,修眉大眼殷红的唇。只是神情落寞,蔫蔫地在岸边坐着,两只脚落下来晃晃荡荡。
初五交代初六看着仲崇堂,自己走到船头,问道:“你怎么了?侯府待你不好?”“你们搬的就是那个大大大英雄吗?他一直这样?”忽红叶不答他,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近来睡得多一点,给他看病的神医跟他吵了一架,换了个方子,让他多睡会儿不要总醒着烦人。”初五耐心答道。
“哪有这样的神医!”忽红叶奇道。
“牟神医说气话,其实他可费心了。”初五道。
“哦,”忽红叶点点头,又问道:“那你需要帮手吗?你弟弟那么小,根本搬不动,我力气可大了!用不用我帮你?”
“你还想上船?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老混蛋的家里人找到侯府了,没胆硬来,他老婆牵着两个大女儿抱着一个小儿子在府门前嚎哭,哭了两天了。”忽红叶黑着脸恨恨地说完,叹了口气,又道:“我看小苏管家他们都有些为难,就自己跑出来了。”
“看来曾家也不能轻易得罪。”初五暗自嘀咕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们真的不让我上船吗?”
“我们惹的人可比你惹的人厉害得多,麻烦得多,不是我们为难,是你上来会有更多人难为你,不说沈为富那么厉害,那个大胖子焦重望一手就能把你提走了。”初五挠挠头,道:“而且我们三个男的,你一个女孩子呆着多不好。”
“哦。”忽红叶默默叹声,低头看着他也不知再说什么。
“你也别难过了,小苏管家会想办法的,我也帮你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初五道。
“你人真好,”忽红叶忽然笑了一声,道:“我一开始以为你跟我一样女扮男装,这不提了,你弟弟为什么穿着裙子梳着两个髻子,怎么看都是女孩子!”
“他命不好,隔壁船上的婶婶说当女孩养可以改改运。”
“胡说!我是女孩,你看看我的运气!”
初五看看她,她看看初五,两个一起叹了口气。
“我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打小沿街乞讨,被师父,被那老混蛋捡回去,他跟他老婆每日苛待我就不说了,还欺负我,我在鞋底藏了把小刀把他捅死了。又逃出去当乞丐,还要被他们追杀,一路找到这里来你们还不让我上船……”忽红叶说到这里,又来宽慰初五:“你们也惨,不过总算有个好师父,虽然一直睡着不醒。”
“也是。”初五笑起来,问道:“当乞丐难吗?要会什么手艺吗?”
“难倒不难,就是有时候接连几天吃不上饭,饿得不行,要是赶上婚丧摆酒能讨不少吃的,有时候还有铜板!”忽红叶想了想,问道:“我会唱莲花落,你想学吗?”
“好啊!”初五一乐,道:“我把初六抱过来一起学,说不准什么时候得一起讨饭去。”
忽红叶教一句初五学一句,初六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虽然词喊不清楚,调大致没跑远。忽红叶大赞初六招人喜爱,说他去街上乞讨一定收获丰厚。
他三个唱得正欢,韦性玉远远跑来,一路高喊着:“红叶!红叶红叶!”
忽红叶抬头瞪他,喝道:“你来干什么!”“你怎么跑出来了,曾家人到处找你,多危险!快跟我回去!”韦性玉道。
韦性玉伸手拉她,忽红叶抬手又要打他,两个正纠缠着,初五出声喊道:“三少爷!”“干什么!”韦性玉凶道。“你那些跟班还在吗?你还认识更多的吗?年纪小一点的,越小越好,越多越好。曾家娘子领着三个孩子在侯府门前哭,你领一群孩子去跟她对哭呀,就扮成红叶之前那个样子,跟她讨饭,看谁哭得更大声!”初五一直在想办法,这会一股脑说出来。
“你可真够坏的……”韦性玉赞道。
“你想留下红叶就照我说的办去,快去!”初五挥挥手把他赶走了。
随后领着忽红叶去了贺均梅的房子,安排她暂住下来,贺均梅跟忽红叶倒是一见投缘,刚好多了个姐妹陪伴。
韦性玉回去侯府,当真领着一群小孩把曾家娘子一群人给闹走了。苏水朝亲自去了趟怀安,赔了一大笔,跟曾家主事的人尽数谈妥,免除后患。韦侯爷事后知道这么一出,叫人打了韦性玉几板子,关了几天,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李合意又来接忽红叶,贺均梅原本舍不得她走,也不好一直耽误她。忽红叶也舍不得走,让贺均梅赶出去,没过两天又跑回来定波湖找她玩,再去找初五初六唱莲花落。
焦重望经过,骂了这三个乞儿一顿,丢下几枚铜钱。
忽红叶拿去买了小糖人回来给初六拿着,初六笑着叫她“胡唧唧”,忽红叶不知道这称呼怎么来的,初五叫她知足,他自己至今还是“猪锅锅”。忽红叶愣了愣才听明白,笑得打跌。
这天忽红叶又来,还给初六带了侯府顺出来的糖糕,忽然发现船上多了个人。
一个皮肤黑黑的少年,看去比初五还小些,神情专注地数着一堆从小船搬上来的药包,初五站在他身边,专心地跟他一起数。
忽红叶招手叫初六跑到船头来,问道:“那是谁?他为什么可以上船?”“朱。”初六道。
“你怎么喊谁都是猪?”忽红叶嫌道。
“朱!”初六明明说对了却没什么用,急得喊起来。
“他叫朱律,是牟神医的药童,牟神医不在就由他给崇堂先生配药送药。”初五听见他两个吵嚷,走来说道:“本来只有两个人能上船,他是顶替了牟神医,不是要加入三尸门。你可别想加入三尸门的事了。”
“我早就没想了,知道你们不是!”忽红叶问道:“那牟神医去哪儿了?”
初五忽地神情一黯,缓缓说道:“他去给崇堂先生找解药了,十分凶险,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第八十二章
旧年元宵,覃中吕到访之后,牟渐春回来船上跟仲崇堂大吵一架。
他原本在大骂苏水朝,说他领着人四处追击,把三尸门余党赶得龟缩起来找都找不到。仲崇堂问他找三尸门人干什么,让他不要去招惹覃中吕。然后他们就吵起来了,你一言我一句比着高声,仲崇堂中气不足,到底没吵赢。
牟渐春吵赢还没消气,药包用尽也没过来,遣了个小药童乘船送药。小药童朱律还没初五高,秀目薄唇黑黑的皮肤,行事说话板板正正,跟他师父牟渐春半分也不像。
隔了数月牟渐春再来,领着朱律一道上船放下一堆药材,凶着脸给仲崇堂号脉,再叫朱律配药,叫初五熬药。仲崇堂看见他藏着的一只手指尖有几处尖利齿痕,多半是蛇咬的,揪住他手质问,两个又大吵一架。
仲崇堂气得不肯吃药,牟渐春叫初五初六来一起给他磕头,看他吃不吃。仲崇堂险些气得背过去,牟渐春又给他加了几味安神宁气的药,结果他睡得更多了。
牟渐春再过来已经是深秋时节,手上没带伤,仲崇堂也没再骂他。
仲崇堂的话都少了,往往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似的,一脸糊涂地笑。牟渐春坐在他身边,搭手在他腕上,悠悠叹气。没人跟他吵架他反而有些郁郁不振,抬头看到一旁守着的初五初六,问道:“他这样多久了?”
“入秋时候染了风寒,闷咳了几天,后来就不大说话了。”初五板着脸,尽力说得细致。
“那有半个月了,”牟渐春深深叹口气,道:“从我医他至今也有一年半的光景,到底是我医术不ji,ng,出尽了法子耗着,也只是耗着。他体内蛇毒不能拔除,以毒攻毒的药一碗一碗喝下去,不过是熬练身骨ji,ng力,一点点耗干净,要不是他身强体壮功力深厚,得死多少回了。”
“牟神医……”初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牵着初六的手,紧紧牵住。
“我验过他伤处毒性试着寻根究底,还选出几样毒物喂养了各色毒蛇,仍是不对。”牟渐春举起手来,指尖轻轻搓动着几处细小疤痕,道:“或许喂的毒物差一两样,又或许那条小黑蛇跟寻常毒蛇不同,不知覃中吕从哪里寻出来,反正不在渭水一带。”
“牟神医你不能去找覃中吕!”初五急道。
“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他也快垮了,要想拔除毒性只有找到覃中吕那条蛇,她自己也说没有解药,我不信她不想要解药,我就是找不到她,还要怪小苏那个混小子!追杀他们也不肯带着我,让我先去跟覃中吕说句话又怎么了!现在人都躲得没影了!”牟渐春说着说着又骂起来,忽一下站起身,大步往船舱外头去。
“老牟,”仲崇堂叫了他一声,偏着头,仿佛使劲用脑袋想了想,道:“别去。”
“事到如今由不得你,”牟渐春回头笑了笑,平声说道:“不论你是死是活我都要解这个毒,解不了我不甘心。”
牟渐春这一趟离船而去,经年未归。朱律隔上一月两月上船来送药,都是牟渐春留下的方子,都很难喝。仲崇堂时好时坏,清醒时候越来越少,糊涂时候越来越多。朱律跟初五凑着商量,不好时候就给他加重分量,要是ji,ng神些就减去一些,勉力应对。
只是仲崇堂仍旧一天天地衰弱,一天天地失了心智。
到定波湖的第三年,牟渐春仍是杳无音讯,每每问起朱律他也回答不出。担心得太久,倒也不那么急切地想要结果,初五有时想起牟渐春或许早已不在,仲崇堂也只能这么渐渐离去,更恨不得时日再慢一些,那一天再也不来。
翻过年来初六也五岁了,把他生日安在自己生日后面一天多半给他算大了几个月,不过他长得快,虽然脸瘦瘦的皮猴一样,但是个子一直蹿重得抱不动,算大就算大了吧。
初六近来更难管了,满船乱窜,招惹隔壁船上的鱼鹰,打不过又哭。动不动往岸上爬,还想驾着船到湖上溜一圈,李合情他们管不住,得沈为富来凶一下他才肯老实。初五实在喊不住就把他扔水里,叫他游着玩。初五教会了他凫水,不免也教了几样招式,练功时候初六总看着,依样画葫芦也学会比划一些,初五怕他自己练坏了,捡着粗浅的入门功夫教了几套,不过是强身健体,就算崇堂先生醒着也不能一点不让学。初五想是这么想,仍旧瞒着仲崇堂和苏水朝。
苏水朝事务繁忙,过来得越来越少。
忽红叶跟着魏大娘练功,渐渐也来得少了。
定波湖的人们还是一切照旧,焦重望过几天来看看,问问牟渐春回来没有。贺均梅还在岸边第三间房子,每日都从窗户望过来几次。许得升给初六做了几支笔,还带了几本旧字帖,叫他蘸水在甲板上练字,不费墨。
初六不闹的时候初五就教他认字,初六学了好些个字,说话也说得越来越清楚明白,只有“猪锅锅”这个叫法不肯改正,初五毫无办法。
时日忽忽过去,由秋入冬,从春至夏,又到了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时节。
这天,濛濛微雨之中,一艘小船自开山峡穿湖心而过,缓缓到了渔船近前。船上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是朱律,大的却是个没见过的,斜眉凤目,高冠素袍,修长的一道身形。船至近前,这人提着朱律轻飘飘就跳上渔船,几乎不闻声息地落在甲板上。
初五匆忙看了一眼岸边,值守的李合意并不在,或许跟贺均梅说话去了。旋即掉头看回他两个,两人面色肃然,朱律手中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油布包,不大。大的那个人带着朱律往船舱走来,一边低声说道:“我是王凤玉,你就是初五吧?我们送药来了。”
“……牟神医呢?”初五把他们让进船舱,一边问道。
“没了,留下来的只有这一副药。”王凤玉说着,跟朱律一道跪坐在仲崇堂身边,仲崇堂仍旧昏睡,他看一眼朱律,叫他把药包打开。朱律两只手都微微抖颤着,眼中噙着泪,仍是轻手打开了药包,里头有几颗丸药。王凤玉一手拿起一颗,一手扶起仲崇堂,撬开牙齿喂进嘴里,跟着手势变幻,一抬他下巴往后一送再以掌缘贴着喉咙往下按,一点点把药给他顺下去,转头问道:“这得吃多少颗?”
“我给他号脉,没异象就再喂一颗。”朱律道。
“成。”王凤玉接过药包,挪到仲崇堂身后,叫朱律专心号脉。
初五跟初六都趴在近前又不敢打扰,屏息静气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朱律满头都是汗,全神贯注在脉象上,许久不闻一丝动静。王凤玉盯着仲崇堂看了又看,虽然形容枯瘦倒还有个人样,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再抬头看到两个日夜照看他的孩子,扯着嘴跟他们笑了笑。
“这药……有救了吗?”初五轻声问道,每个字都抖颤着。
“不知道,”王凤玉神情就有些惨淡,低声道:“这一年来,我跟着牟渐春四处追踪覃中吕,放出话去,有几样珍奇药材可以给她,没招来她倒招来不少旁的麻烦。一起跑了无数地方,三个月前牟渐春独自出走,不见了。我把经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没找到,回去他的药庐也没有他。一直等到昨日他终于现身,一语不发,拿出这个药包就倒地死了。他是毒发身亡,这三个月中多半找到了覃中吕,以自身试毒验药,最后制出这么一副药。只是他自己也死了,连这药怎么吃都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仲崇堂实在未知之数。”
初五听到中途就哭起来,不敢出声,默默地哭了一脸泪,初六伸手上来给他擦擦。那边朱律也吸了吸鼻子,自行抹一把脸,道:“再喂。”
王凤玉看他一眼,虽然疑心他年幼,也只有他这个半大郎中是活人里最明白仲崇堂伤势的,于是抬手又喂下去一颗。如此往复,用了大半天的功夫将一包五颗药丸都喂了下去。号脉、喂药,并不是如何费力的事情,初五初六还只是看着,到最后一颗药喂下去四人却都累得脱力一般。
初五颤颤地端起一碗温水,初六站到一旁搭手给他端平,初五一勺一勺喂仲崇堂喝了。
随后四人再也无事可做,只是跌坐在周围,一道盯着仲崇堂。
岸上李合意早就回来了,一开始弯腰看下来,后来也跳下船站到船舱跟前守着。贺均梅远远看见,也从房中出来站到李合意身旁。到天黑时候,焦重望、李合情、沈为富同苏水朝都来了,忽红叶也跟着魏翩跹来了,齐齐站到船头船尾,一艘渔船满满都是人,都殷切地看着船舱里头。
要不是许得升每年都加固一回船身,得让这许多人把小小渔船踩沉了。
仲崇堂始终没能醒来,深夜时候略微挣扎了一阵,手足抖颤,不一会就没有动静了。众人悬着的一颗心高高提起又跌落,一直守到天明再也没什么动静。
“是不是我哪里错了?不该这么用药?”朱律小心地问道。
众人没有一个能答他,这是世上仅此一副的解药,却没人知道究竟能不能解。王凤玉坐在一旁叹气,初五抱着熟睡的初六不便挪动,苏水朝凑到近前,小心地拍了拍朱律,道:“不,不怪你。”
朱律转身趴在他肩上呜呜哀哭起来。
一夜过去,一天也过去了,仲崇堂仍旧那么睡着,仿佛再也不会醒来。苏水朝叫侯府的人先走,魏翩跹把守在初五身边的忽红叶硬提回去了。贺均梅顶着乌黑的眼圈看了仲崇堂一眼,脚步沉沉地走了,仍是回到岸上第三间房子。
焦重望叹口气,跟苏水朝低声商议了几句,也上岸走了。
第三天清早,王凤玉乘船离开,说要去另寻神医。第三天夜里,苏水朝把朱律领走了,临去让初五别灰心,说再想办法。初五送他们上岸,陆续见众人散去心中空荡荡也不知想些什么,从前今后,来来回回,最后模糊地笑起来。
这几天断续飘着的雨到夜间就转大一些,哗啦哗啦地下,一阵风过来一片冷雨浇透,初五醒了醒神,想想仲崇堂又大睡三天,还得再喂他点吃食,别饿坏了。低头进船舱,初六扑出来张手抱到他腰上,一边闷声叫道:“猪锅锅!”
一条胳膊尽力向后伸直,指给他看。
初五一怔抬头,却见仲崇堂坐直身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清楚明白地喊道:“初五。”
初五纵身扑过去紧紧抱住,初六也凑上来一起抱住,两个都呜哩哇啦地乱喊,仲崇堂一时听得乱七八糟,只是一手抬起不住地拍拍他们。初五许久才平复下来,匆匆跟他说了这几日的事,急着问道:“崇堂先生!你好了吗?”
仲崇堂并不答他,只是叫初五对面坐正,自己一手揽着初六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初五有些疑惑,问道:“崇堂先生?”
“哦,”仲崇堂从初六脑袋上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初五,到该走的时候了。”
初五急着要问话,仲崇堂经年没用的一只瘫手竟而抬起来,示意他噤声。另一手仍是落在初六脑袋上,轻轻滑落,搭在他脖颈后头。
“这孩子身世不同一般,我把他带出殷鉴山庄的时候就打定了主意,要是将来他惹出什么事情,都是我的罪责,我一定亲手除了他。他这几年没过什么好时光,却也都是捡来的时光。我再也看不住他了,得全数交给你了。你肯定是要带着他走的,可是,初五,你能不能也担起他一生罪责?要是你不能,我现在就杀了他,免得你将来为难。”仲崇堂道。
“崇堂先生!”初五一惊叫道。
初六半懂不懂地听着,只看初五神情紧张,抬头想挣开仲崇堂去找初五。仲崇堂手下加力,紧紧攥住他后颈,初六疼得连声叫起来。
“我死之后,你们度日必定更加艰难,留在定波湖不是长久之计,恪靖侯不用再拿我威胁仲家,也未必再容三尸门后人。离开定波湖更是处处凶险,你要是护不住初六,一道死了是你心甘情愿。可是他要是被三尸门人抓回去,将来做出什么行差踏错伤人害命的事情,你能不能亲手杀他?”仲崇堂声色更厉,不依不饶地追问。
“崇堂先生……”初五哭得脸都扭着却没掉泪,强忍下来,到这一刻不容他再示弱,一定得答。初六还在仲崇堂手底下扭着,硬生生吓哭了,来回看着他们两个。
“初五,你答应吗?”仲崇堂又问了一句。
“我答应你!要是初六将来有什么行差踏错,我亲手杀他!”初五高声喊道。
“好,那我就放心了。”仲崇堂朝他招了招手,初五挪到跟前,一手抱住初六一手紧紧揽住仲崇堂。初六呜呜地哭了好一阵,窝在他们怀里静下来。仲崇堂抬手拍着他两个,手势越来越轻缓,终于没有。
从三年前上了这艘小船,飘摇至今,最后仍是三人依偎在一处。
初五大睁着眼睛,一滴泪也没有,许久许久,初六摇了摇他手臂,说手麻了。初五这才起身,扶着仲崇堂躺平,叫初六搭手一道把尸身密密实实裹起来,把油布四角用钉子钉在船板上,又拿了几块木板把船舱两头都钉住封死。
放初六在船尾,他自己冒着大雨爬去船头,点了一枚炮仗,一星亮在漫天大雨中晃了晃。
岸上的贺均梅多半看见了,不一时有一艘形状相似的渔船靠拢到船尾,初五解缆起锚,渔船缓缓离开码头。后面那一艘渔船填进原位,驾船的舒卷泊好那一艘船,跳过来这一艘船帮手掌舵,初五扬帆。
渔船缓缓离岸,驶向湖中,回头时候隐约看见沿岸影影绰绰地站着许多人,雨大,也看不清哪个是哪个,都来送仲崇堂一程。
船过开山峡,两侧山岩壁立,半山站着李合意同贺均梅,静悄悄目送。船入渭水,又在大风大雨之中来到江面上,远远一艘大船接着,王凤玉站在船首相候。
舒卷抱着初六上了船,再回来渔船接初五,初五摇摇头,道:“沉船吧。”
仲崇堂早早交代过,也葬不回祖坟,不如就葬在这江湖之中。两人跳下水去,一道凿沉了渔船,眼看着江水汩汩涌上,这一艘渔船渐渐沉下,渐渐没顶。到底没能把渔家娘子的船还回去。
舒卷拉着初五要他游远些,别被激流带进去。
初五忽地一跃扎进水中,仿佛有意追随沉船而去。初六扒在一旁大船船舷上,看见他入水不出,大声哭喊起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初五哥哥——”
倒是头一回把这四个字喊得清清楚楚,喊得雨中水中一遍遍回响。
舒卷屡次扎进水中翻找不到初五,王凤玉急着叫船夫下水一同寻找,初六喊得喉咙都哑了,扒着船也想跳下来,让王凤玉一手按住。大船跟前的水面忽然翻起一道浪花,初五探头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随波浮沉,仰头看着初六。
第八十三章
初五领着初六在下游北岸下船,一道走了。
王凤玉要留他们,初五不想给他家中惹麻烦,坚持要走,王凤玉本就有些心灰意冷,也没再强留。从此兄弟两个江湖流落,走遍了大江南北。虽然自在,却过得更艰难了,虽然艰难,却过得十分自在。
有时也讨饭,大多时候初五能寻个帮工的活计,会烧饭会木活会做炮仗会许许多多杂事,手脚灵便又殷勤,总能喂饱两个人。只是怕人追杀,每一处都不能久留,新到一处又要重新找事做,实在过不下去的日子,把刀鞘上宝石抠下来逐一典当了。
后来初五还学会赌钱,这个来钱容易,凭着眼尖手快赚了一阵,跟人打了几回架,让初六闹得赌不下去了。
初六越长大越不听话不说,还爱管着他,动不动就看他不顺眼,臭着个小脸给他看,十分烦人。早知道他长大远没有小时候那么乖巧可人,不如当初就扔了。他还不许初五提仲崇堂,最早初五也难过得根本不想提,到后来不经意就说到崇堂先生如何如何。
初六臭着脸看了他几次,终于问道:“崇堂先生为什么要让你杀我?他也觉得我是坏种吗?你要杀我吗?”
初五一愣,没想到他那时候哭得一塌糊涂倒还记得清楚明白,就有些语塞。
初六泫然欲泣地看着他,仿佛他当真要动手杀他一样。
“不会不会,只要你好好跟着我,不干坏事,不当坏人,就一点事也没有。崇堂先生是怕你学坏,不是想要杀你,也不是想要我杀你……”初五来回解释。
“不明白。”初六道。
“你还小,所以不明白,”初五苦笑了笑,道:“我对你好,是因为我那时候也还小,我什么都不懂。崇堂先生救我们,对我们好是不一样的,他什么都懂,他知道自己会遇到那些事,他还是救我们。”
“不明白!”初六有些急了,问道:“你要是懂了,你就不对我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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