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正文 第5节
将军马上生包子 作者:太紫重玄
第5节
“你、你怎么了?”承宣帝惊觉不对。
萧玉衡咬着唇,双手抱着腹部,身体软下去。
“衡哥哥!”
幼时的称呼脱口而出,承宣帝扑上去将萧玉衡抱在怀里。
“太医、来人!快传太医!”
萧玉衡的脸迅速苍白,冷汗也下来了。承宣帝不敢碰他的肚子,只好一遍一遍抚摸他的脸。
墨画般素净的容颜痛苦地扭曲着,承宣帝的心亦疼痛难忍。
“衡哥哥别怕……坚持一下!”
萧玉衡揪住承宣帝金色的帝王常服,“陛下……不当这样唤臣。”
“好,我不唤……你、你别生气,我方才说的全是气话,是一时冲动,你不要信好不好?我不该气你的,我明知道你的身子我还……我真是混蛋!”
萧玉衡又攥住他的手腕,“陛下,周文章心术不正行事偏激,不可在陛下身边……”
“好!”承宣帝赶紧应下来,“他入朝廷的事先放一放!我听你的!以后无论什么我都先同你商量!但是、但是去冷宫不行,你受不住的,你就当为我们的孩子考虑……我罚你别的,罚你别的好不好?!”
萧玉衡嘴唇青白脸色蜡黄,承宣帝惊惧地看着红色的血水从他身下蜿蜒而出,他抱起萧玉衡刚要向外冲,太医终于到了。
保胎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萧玉衡历经折磨,被挪回九华殿时,已是华灯初上。
承宣帝守在殿外,终是没能鼓起勇气入内。
万一一个说不好,他又气伤了身子……哎。
承宣帝垂头丧气摆驾回宫,想了半个时辰,下了道口谕,罚使君禁足宫中。
萧玉衡一夜难眠,靠在床上盯着自己脆弱的胎腹,想着承宣帝的种种出神。
翌日一早,他吩咐亲信侍卫外出办事。入夜时侍卫回来,萧玉衡放下尚未饮完的安胎药,屏退余人即刻接见。
“属下按君上吩咐,打探了司将军与顾大人近日的行踪,又询问了街坊,得知司将军与顾大人的确交往密切,并且都在对方家中留宿过。但奇怪的是,这几日他俩并未来往,似是刻意回避。”
萧玉衡修长的手指触上冰冷的药碗,思量片刻后疲惫地叹了口气,“辛苦你了,先下去吧,本君静一静。”
侍卫退下,萧玉衡铺纸研墨,提笔于纸头写下“小幽”二字后便陷入犹豫,数次想要落下的话语最终仍是咽了回去。
他将信纸在灯上烧了,撑着空虚而沉重的身体行至门口,吩咐道:“来人,将安胎药热一热,再请圣上过来。”
承宣帝到的时候并未令人通报,本是不想萧玉衡接驾折腾,结果一进屋便瞧见他内着雪白中衣外披蚕丝薄氅,坐在灯下读书。
晕黄的宫灯映得那面庞一半苍白一半昏黄,眸中血丝,眼下乌青。通身素淡更显腹部隆起,而肚腹越是隆起,就衬得整个人越发清瘦。
承宣帝心中怜惜与恼火并起,厉声呵斥侍从:“使君昨日才动了胎气,今日就这般吹风劳累,怎不知道劝?!”
侍从跪倒,萧玉衡听到动静一抬头,恰好与承宣帝又焦急又心疼的目光碰上,心中霎时软了一下。
“陛下。”萧玉衡迎上来屈膝要跪,“别怪他们,是臣实在躺不住。”
承宣帝将他扶住,“那朕来陪你说话,你便不无聊了,好好去床上躺着,行吗?”
“陛下说哪里话,陛下吩咐,臣自是从命。”
承宣帝护着萧玉衡上床,靠垫锦被放置好,手一挥命众人退下后,执起萧玉衡的手,“爱卿今日身子如何?”
萧玉衡勉强笑了笑,“腹中不疼、也不那么紧了。多谢陛下。”
承宣帝将萧玉衡的手放在自己手中翻来覆去地抚摸,羞愧道:“朕方才哪是责怪他们,朕是怪自己,朕没照顾好你。”
“陛下日理万机,怎能责怪陛下。是臣自己不知道小心。”
萧玉衡脾气差的时候让他禁不住发怒,可一旦脾气好起来,那拒他于千里的礼貌疏离却是滴水不漏。
承宣帝心中苦涩,道:“爱卿,顾重明真不是朕安排的。但朕知道,你不想听解释,所以朕来弥补。朕将顾重明外放,再给司幽赐婚,你说赐谁就赐谁,好不好?”
萧玉衡将手从承宣帝掌中抽出,承宣帝心中一空。
“陛下说,顾重明的折子写得很好?”
“是。”
“他既有才华,又在夏祭上立了功,便留下来辅佐陛下吧。”
承宣帝一愣。
萧玉衡摇头叹息,“事已至此,强行拆散他们不妥,走着瞧着,事情或许会有转机。不如提顾重明进翰林院做侍读?臣先前亦对他有好感,这个位子,他当得。”
“好,朕再给加授他礼部员外郎。”
萧玉衡垂下头,长睫轻扇,“今晚请陛下来,是想同陛下商议昨日未来得及禀奏的事。”
“哦?是什么?”
萧玉衡感受到承宣帝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便始终低着头,望着希望玉带上的白玉珏,语调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
“夏祭已过,选秀不得不办。后宫至今惟臣一人,实在不合制。”
一说起这个承宣帝便浑身烦躁,挣扎道:“爱卿,朕日理万机,睡觉都嫌不够,实在……”
“陛下无心考虑的,臣替您考虑。难道陛下真要等到再过一阵子,外廷众卿弹劾臣独霸圣宠,不配使君之位吗?”
承宣帝一愣。
“恐怕那时第一个指责臣的,便是萧家。”萧玉衡一脸哀伤,“臣虽自请出了三族,但只要冠这个姓氏一日,便不得不为其名誉担忧。”
承宣帝双手搁在腿上,紧紧握成拳。
“选秀之事,臣一力c,ao持,并交窦将军与顾重明协办,陛下觉得如何?”
承宣帝瞬时恍然大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到底还是为了保护司幽。
他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授翰林院侍读、协选秀事宜,需常常入宫伴驾,眼皮底下,最方便掌控。
相府与平南侯府即将联姻,即便周文章不入朝廷,只要看住窦将军,周文章便暴露无遗。
如此一来,自己、周文章、顾重明,这些萧玉衡认为可能对司幽不利的人,就投鼠忌器,轻易不敢有所动作了。
你为司幽,当真殚ji,ng竭虑。
承宣帝心中一时火热得发疯,一时又清寡得难熬。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随意动了动嘴,就答应了萧玉衡的请求。
逃难般离开的时候,那人依旧不肯放过他,对着他的背影用极为凉薄的语气道——
“臣现下无法侍奉陛下,新君秀又暂未选定,这段日子,臣会从宫人中选出挑的呈上去,以解陛下寂寞。”
皇城空寂,唯月独明。
夏夜风过,承宣帝负手立在九华殿外感慨。
有时候,他真希望他是司幽,那萧玉衡就能把他放在心尖上守护关怀;但更多的时候,他庆幸他是元衍,因为唯有他拥有旁人都不曾有的与萧玉衡的过往,唯有他是萧玉衡此生决不可改的夫君,唯有他与萧玉衡孕育了子女,更唯有他,才能站在萧玉衡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何必妄自菲薄,何必担惊受怕,何必斤斤计较。
总有一日,萧玉衡会明白。
第15章 为你挑定情信物
翌日清早,上谕下,顾重明回归礼部,官升员外郎,加翰林院侍读,辅佐使君理选秀诸事。
顾重明谢恩后,道在太常寺负责誊录的文国国史尚未完成,请求调职后继续誊录,以保字体统一版本完备。
承宣帝赞他有始有终,赐文房四宝一套,鼓励他继续上进。
又因他一道奏折,承宣帝暂缓裁汰司部之事,一时间,他俨然成了朝中最新鲜的名人。
司幽几乎能想象到他摇头摆尾的的得意模样。
顾重明很守信,一直没找他。渐渐地,司幽有些忍不住了,于是这日黄昏,他躲在皇城外的大树后,静静等待。
不多时,顾重明与三五个同僚一道出来,大伙儿将他围在中间,商议着去下馆子。顾重明以家中有事为由推拒了几次,同僚们终于放行。
司幽心想,还算本分。
回家路上,顾重明步伐轻快,口中哼着小曲,司幽很是疑惑。
他不是很难过吗?怎才过了几天,就这样了?
顾重明回家后,换了身比同司幽相亲时还要鲜亮的衣裳,头发梳得油光水亮,再次大摇大摆上了街。
他究竟要做什么?
司幽蹙着眉,心中打突。
顾重明继续哼着小曲,开开心心转过几条大街,走进一个排排场场的楼。
是妙媒馆。
一团火瞬间点燃了司幽胸口,他躲在小巷y影里握紧拳,这傻书生当真可以!
约略一刻钟后,顾重明同一个年轻男子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在街上逛了逛,然后进了颇具名气的知味楼。
司幽坐在对街茶楼里,默默观察着对面二楼敞开的大窗底下。
就两个人,却要了一桌子菜。虽然看不太真切,但肯定是整只的ji鸭鹅、清蒸鲈鱼烩或水晶肘子一类全是荤的硬菜。
顾重明被罚了俸,又制备了这样的衣裳,哪里还有钱吃这等宴席?
不过是第一回 见面,有必要吗?
那另一人瞧着实在普通,顾重明当日只挑四品以上世家子弟的气魄哪里去了?!
这边司幽心乱如麻,那边顾重明和相亲的对象吃得愉快悠闲,聊得津津有味,结账时相互推让了一阵,最终顾重明请客成功。
司幽在心中骂了句矫情。
饭后二人去逛文玩店,那人见顾重明随身并无折扇,便买了一把赠他。
顾重明挺开心地接过来道了谢,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儿,喜滋滋地放入袖中。
司幽不由地想起那日回家时,小虎可怜巴巴叼着顾重明的傻折扇蹲在他面前的情景,心里有点酸。
司幽无心再看下去,等顾重明他们走了,便也进了文玩店,叫老板取了刚才他俩买的东西。
很普通很便宜的竹扇。
怎可配他。
司幽道:“折扇可定制么?”
店家见司幽衣衫华贵,连忙热情道:“可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尽管吩咐。”
司幽回想了一下顾重明傻乖的笑容,道:“扇骨要白玉,一面雕翠竹,一面雕琼花,扇面要……”
店家配合地问:“公子是要自用,还是送人?”
司幽犹豫了一下,道:“送人。”
“是送上官长辈,送友人,还是心上人?”
司幽的脸登时红了,“是送……”
“懂了,懂了。”
店家嘿嘿笑了两声,“公子,小店刚到了一种诉心绢,跟御贡绢纸一样,同是商州出的,质量没得说。而且这绢有个巧思,其上印着同心结暗纹,取同心同意百年好合之意,若赠心上人,非它不可。”
司幽听得一愣一愣的,恍惚道:“……好,那就要它。”
“公子题字还是题画?”
司幽又想起相识那日,顾重明委屈地趴在自己背上,求自己给他捡折扇的情景,果断道:“就题‘力争上游’四字。”
店家一愣,怎么送情人居然写这个。记下之后再道:“公子题什么名款?”
司幽又犹豫了。
店家继续耐心地解释:“年轻人喜欢情趣,譬如给个惊喜,不题款,让对方猜,也甚有意思。”
司幽再一思索,回了店家,付了定金拿了凭据,转身离开。
另一边,扯着笑脸虚与委蛇相了一晚上亲的顾重明恹恹地躺在床上,无ji,ng打采地看了那人送给他的扇子片刻,十分嫌弃地扔到了角落里。
一连十天,司幽都跟着顾重明。
顾重明天天去妙媒馆相亲,十天内见了六个公子四个姑娘,每个都是逛一番吃一顿,亦免不了偶尔拉拉衣袖摸摸小手。
简直不知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广泛撒网ji,ng密挑选?
还是说……他在故意气自己?!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跟着他,自己将气息身形隐藏得很好,即便武林高手也不一定能察觉,何况是手无缚ji之力的顾重明。
那他到底……
想着想着,司幽突然有点儿回过味儿来:且不说顾重明如何,自己这些天来又是在做什么?疯子一般尾随着着,心中胡乱猜测起伏颠簸,时常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傻书生却无知无觉,和旁人大吃大喝谈笑风生,逍遥自在。
自己……是有病吗?!
伸手入怀,摸到取玉扇的凭证,司幽恨得牙痒,自己还给他买礼物!
欺人太甚!
那边楼里,顾重明和相亲的对象仍在开怀吃喝,司幽跳下偷窥的屋顶,义愤填膺地走了。
翌日黄昏。
顾重明新换了一身湖色文生公子衫,佩环形暖玉佩,头发全部束起,只留两道小龙角刘海在外招摇。
今日妙媒馆无新人给他安排,他便又约了昨日那活泼开朗口无遮拦的姑娘——反正都是要见人,找个说话爽利的,时间也好打发。
站在知味楼下,他远远见着那姑娘轻纱软缎地来了,赶紧整整衣冠迎上去,躬身一礼。
那姑娘也迎上来,面露难色,“顾公子,今日小女子约了旁人,过来跟你说一声。”
“什么?!”顾重明一脸没想到。
“哎呀,昨日一见,小女子看得出,顾公子不是诚心想找,那何必再浪费二人的时间呢?”
顾重明更愣,“谁、谁说我不是诚心的?!我、我我我……那你也得提前说啊!”
“哎,小女子原本是想着再见公子一次也好,就答应了。谁料正要出门,妙媒馆的人突然来了,说另有一公子更适合小女子,问小女子要不要见。小女子想机不可失,但顾公子想必也出门了,所以小女子就赶紧过来跟您说一声。”
顾重明很气,不管他是不是诚心相亲,他都很气。
“是谁?谁敢在本公子手中抢人?!”
“是我。”
一语极为熟悉,声调语气带着淡淡的骄矜与疏离,着银白锦衣的司幽浑身潇洒利落,缓缓行来,顿时让整条街成了陪衬。
顾重明不知自己是用什么神情看着他的,只知道司幽站在面前,用星月般的眼眸明亮又深邃的眼望过来,淡淡地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相亲择偶也是一样。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凭什么要吊在你这棵随时会倒的小树苗上?”
司幽向女子示意,女子有点愧疚地看了看顾重明,转身同司幽走了。
顾重明更气了,攥着双手跺着脚,恨不得冲上去揍司幽几拳。
然而等司幽走远看不见了,他却平静了。
他望着司幽离开的方向,微微笑起来,抬眼看看自己额角的小龙角刘海,伸出下唇吹了吹。
今天,他不仅换了一身司幽从未见过的衣裳,还换了头型,更专把司幽最喜欢的地方凸显了出来,不知司幽发现了么。
不知司幽……觉得好么?
身为翰林院侍读,顾重明每日需在承宣帝驾前读文讲史一个时辰。
这日正值中间休息,他坐在御阶下,懒懒恹恹地捧着愁苦的脸唉声叹气。
承宣帝如厕回来,顿觉古怪,“你这是……做什么?”
顾重明爬起来跪好,“陛下,微臣有事相求。”
“求什么?”承宣帝皱眉。
“陛下,能借给臣一些钱吗?臣一定尽快还您。”
“什么?!”
居然有人向天子借钱,承宣帝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
顾重明十分委屈道:“陛下,臣被罚俸,近来又一直相亲,不仅要给喜楼交钱,要请人吃饭饮茶买东西,自己也要买得体的衣裳,积蓄都用光了,臣就快过不下去了。”
承宣帝吃了一大惊,“相亲?!你不是和司幽……你怎么又去相亲了?!”
顾重明嘿嘿笑了两声,“陛下,此事有些因由,若陛下想听,臣自当相告。不过……臣还是想先跟陛下打个商量,望陛下恕罪。”
“打什么商量?”
顾重明胸有成竹道:“陛下,我帮您和萧使君重归于好,您帮帮我和司幽,好么?”
承宣帝一愣,面上倏尔几次变化,谨慎地俯身压低声音道:“你当真可以令使君……”
顾重明重重点头。
承宣帝再一思量,示意顾重明平身并往旁边让让,自己也来到御阶下与他并排坐好,鬼鬼祟祟靠过去问:“你说,你有什么好办法。”
第16章 顾小明爱情讲堂
顾重明做翰林院侍读不久,便获得了承宣帝的信任。
起初承宣帝是有些讨厌他的,一是因为他坐在恭桶上答卷的事让自己糟心过,二是因为他是萧玉衡特地放到自己身边以便掌控的。
但渐渐的,承宣帝发现顾重明身上有许多好处。
长相讨喜言行有趣,做事麻利本分有眼色,真要来正经的,亦见识独到,文思敏捷。
更重要的是,顾重明似乎是那个最懂他的人。
从小到大,先帝、太傅、诸大臣教导他规劝他,想方设法让他做个好皇帝;宫中侍卫、太监、奴婢服侍他奉承他,想方设法让他享受逍遥。
这些人时刻在他身边,但实际与他离得很远。
他的疲累、高兴、难过,没有人问;他想说的话,想聊的事,没有人听。
他自是明白帝王注定要做孤家寡人,不敢奢望太多属于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但依旧忍不住肖想着,哪怕只有一点,哪怕只有片刻。
他希望那个人是萧玉衡,可如今萧玉衡拼命远着他,他不甘心,也不气馁,他相信ji,ng诚所至金石为开,毕竟他和萧玉衡还有一辈子。
只是在此之前他没想到,顾重明居然让他有了种知己好友之感。
历来侍读讲文论史,不过是老生常谈,枯燥乏味,但顾重明不同,但凡讲过半个时辰,他便会cha一段别的:风光民俗、野史逸闻、笑林小记、话本传奇应有尽有。
承宣帝自小做太子,根本没机会听这些,不禁觉得津津有味,疲惫渐消。
有一回侍棋,顾重明说在杂记上看过一个模拟两军交战的新下法,他即时讲来,承宣帝一学就会,君臣二人就着棋盘拼杀起来,条条规则与变化恰如兵书,却比兵书里的生硬文字有趣百倍。
还有一回,讲史时说到前朝某帝偶感风寒,想罢朝休息几日,结果诤臣死谏,被引为佳话的事,顾重明便悠悠地叹了口气道:“换了生病的是这诤臣,他能死谏自己么?”
承宣帝惊讶地望着他。
顾重明继续道:“谁还没个头疼脑热,整日叫君王体恤臣子,臣子为何不体恤君王?又不是彻底不理朝政,不过是歇几日,不开大朝会罢了。就不能好好说嘛,还死谏,君王的病都要被他气重了。”
承宣帝错愕的目光中露出惊喜。
“这些臣子饱读诗书,怎不知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万一将君王气到了或是耽搁了病情,说小了是更耽误事,说大了不就是犯上?从前不少君王崩得早,恐怕多多少少是被臣子们气的。”
承宣帝内心大震。
他居然……同自己想得一模一样!
还敢于直言!
他看得出,顾重明绝非在圣驾前兵行险着故意讨巧,而是实有所感,又傻大胆地不惧天子威严。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他是一个连很可能是今生唯一一次的科举会试都敢坐在恭桶上考的狠人。
承宣帝将惊叹的目光在顾重明身上多留了片刻,顾重明立刻有点虚,连忙一跪,“皇上恕罪!微臣失了心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承宣帝一愣,接着故作淡然地咳了咳,端着神色道:“呣,见解是不寻常,眼光亦算独到,你不必讳言。不过,你在翰林院诸人及使君面前可别这么说,他们古板,远不如朕宽宏通达。”
顾重明抬头呲牙一笑,得意洋洋地谢了恩。
再后来,君臣二人更熟了,时常聊个小天讲个笑话,正经事也一件都没落下。
譬如承宣帝有意重组朝局打压权柄,先前也想了诸如裁汰司部、诏回司幽之类的办法,但恰是在与顾重明下棋时,又悟到了“疑之则先放之,主动未免受制”的道理,决定暂且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当夜,顾重明躺在床上舒心地想:他总算为司幽做到了一件挺大的事。
下一步,要真正扭转承宣帝对司幽的偏见,然后让司幽乖乖回到自己身边。
嘿嘿嘿嘿。
顾重明在床上兴奋地滚来滚去,只要这么想一想,他连做梦都会发笑。
此时君臣二人坐在御阶上,一个穿金色王服,一个穿亮蓝官服,搭配十分亮眼。
顾重明低声向承宣帝说了计划,承宣帝眉间充满犹豫,斟酌道:“你这办法对司幽或许有用,但对使君……朕拿不太准。”
顾重明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陛下,世上的人皆爱把最真实的性情藏着掖着,故而司幽看来潇洒高傲,其实纯情得很,加之自幼孤独,所以他需要人对他好,但并非不求回报地付出,而是那种能哄他开心、让他快乐的好。再者,世上无论哪种性情,皆有破解之法,譬如君上,出身高门大族,自小就是万众瞩目的才子,如今又身居高位,故而可评他一个‘正’字。君上之‘正’,看似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儿漏洞,但那是因为陛下喜欢硬碰硬,需知这‘正’字最怕的,一是‘乖’,二是‘缠’。”
“乖?缠?”承宣帝蹙眉喃喃。
“嗯。”顾重明煞有其事地点头,“君上比陛下年长,因此陛下装一装乖,君上就会高兴。陛下多乖一时,君上就会心疼,就会担心自己太过苛刻,跟着就会愧疚。至于缠,”他面露犹豫,“陛下毕竟是陛下,缠人这事,略略有些……损了龙颜。”
承宣帝来回一思索,觉得有理,自我安慰道:“朕只缠使君一人,只有使君一人看见,应该没什么。可是使君他最讲规矩,万一缠起来他又生了气……”
“不会的。”顾重明一脸笃定,“使君正直规矩,相应的就是吃软不吃硬,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司幽跟随君上多年,性情虽然不同,处事之道却相似。司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使君亦躲不过陛下。”
承宣帝疑惑地盯着顾重明,“你怎么这么懂?”
顾重明道:“陛下日理万机,c,ao心的都是家国大事,自然顾不上这些小心思。可臣不同,入朝为官之前,臣与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整日踅摸的就是相处之道,因而略熟一些,所谓术业有专攻。”
“哦。”承宣帝懵懵懂懂地应着,“那你为何……喜欢司幽?”
“嗯……”顾重明捧起脸,神色认真,“臣曾经在人群中看过他一眼,然后就再也难忘了。至于原因……哪儿能说得清,这种心情,陛下也一定很懂吧。”
顾重明闪烁着明亮的大眼睛,承宣帝立刻信服地点头。
顾重明又道:“比之司幽,君上心志更为坚定,又有许多责任压着,攻起来恐怕会难一些。”
“朕、朕不怕。”承宣帝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你说得有理,使君就是吃软不吃硬,寻个好时机,朕就试试。”
顾重明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与君上乃人中龙凤天作之合,无论何时皆是好时机。”
承宣帝受了这话的鼓舞,内心大震,也站起来大气地一拂王服宽袖,“好,朕听你的。你提的事情,朕也会帮你做到。相亲还需多少银两,尽管从朕的私库中取。”
当夜,皇宫内苑重重殿阁,一片深寂。
九华宫寝殿的门被鬼鬼祟祟地推开。
睡梦中的萧玉衡被掀开锦被,他最初以为是梦,接着模糊转醒。
惊觉大半夜被筒里居然多了个活物,他扶着肚子惊惶地坐起,正要喊人,承宣帝迅速捂住他的嘴,露出不该出现在帝王脸上的憨态可掬的笑容。
“衡哥哥,是我!我让他们都退下了,你别怕!”
“……陛下?!”萧玉衡这才看清楚,惊魂尚且未定,大惑更是不解。
承宣帝生怕毁了良宵,连忙施展起顾重明传授的不要脸面的做法,扑上去将萧玉衡紧紧抱住,在萧玉衡的恍惚错愕中用脸蛋蹭蹭他的脸,接着深情地现学现卖道:“衡哥哥,你、你真好看。”
萧玉衡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在连连震惊中努力打起ji,ng神观察承宣帝。
嗯,没有饮酒。
那怎么说起了醉话?连目光都痴痴迷迷的。
痴痴迷迷的承宣帝贴近再贴近,将萧玉衡惊慌迷惘的面容看了很久很久:昏暗中的萧玉衡显得很温柔,因为有孕,脸上脖子上的r_ou_多了些,抱起来也比上回临幸他时要柔软。
意随心动,承宣帝露出更加痴傻的笑容,萧玉衡吓坏了,从紧紧的钳制中抽出手,向后挪了挪,“陛下,您……怎么了?”
这反应,居然和顾重明说得不一样。
承宣帝有点沮丧,但又不甘心,于是快速向前膝行两步,再次将萧玉衡抱紧。
“衡哥哥,你还生阿衍的气?”
萧玉衡浑身一震,脸色都不对了。
一看有戏,承宣帝趁胜追击道:“阿衍并非故意要惹衡哥哥生气的,是无心的。”
“陛、陛下你……”
萧玉衡迷惑极了,他不明白承宣帝突然反常地来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什么,但那两句话……那两句话陌生而熟悉,确确实实让他有些乱了。
第17章 衡哥哥与衍弟弟
二十年前。
年仅十岁便名动京城的小萧玉衡奉旨入宫,受御赐戒尺一柄,做太子教引。
萧玉衡饱读诗书满腹才情,但到底是个孩子,想到要给太子做小老师,很是骄傲,又有点惶恐。
太子元衍今年五岁,他认了多少个字?会背多少诗文?写的是什么字体?
若太子学问好,当如何夸才不会让他浮躁?若他读书遇障,当如何措辞指教才不致令他没了信心?若他偶尔犯错,自己又当如何规劝?
小萧玉衡尚未一一想好,便被带到了东宫。
他跪在铺着层层软垫的雕花木椅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前方传来一句奶声奶气的“免礼”,小萧玉衡起身站好,垂下的余光看到椅上着浅金色元宝裤和浅金色蛟纹鞋的两条胖胖的小腿悬空晃了几下,然后努力着地,轮换扑腾着朝自己跑了过来。
小萧玉衡有点紧张,下意识别开目光。
小元衍跑到小萧玉衡面前,扯住他衣袖,仰头脆声道:“让本宫看看你。”
小萧玉衡听话地望过去,脑中浮出一个大字——
胖。
比他见过的所有同龄孩子都圆三圈,几乎快是一个球了。
小萧玉衡突然有点为日后大夏皇帝的圣容担心。
不过,仔细望去,浅金色的元宝小帽下,双眸漆黑,脸颊粉嫩,耳朵鼻子嘴巴下巴r_ou_呼呼的。
还挺可爱。
小萧玉衡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小元衍眨巴眨巴眼睛,“你怎么了?”
小萧玉衡惊觉自己失态了,连忙道:“臣没什么。”
“哦。”小元衍挠挠脑袋,心想该怎么同他熟起来呢。
“你叫萧玉衡?”
小萧玉衡点点头,“是,殿下。”
“我叫阿衍。”
小萧玉衡一惊,躬身道:“多谢殿下抬爱,臣万万不敢直呼殿下名讳。”
小元衍没听懂,但不在意,又拉了拉小萧玉衡的袖子,崇拜地说:“萧玉衡,你长得真好看,你是本宫见过最好看的。”
小萧玉衡十分窘迫,但又有点安慰,心想这说明太子殿下对他印象不错,日后伴读教引,应当也会容易。
然而后来小萧玉衡才知道,太子元衍深受圣上宠爱,至今未进过书房摸过笔墨,都五岁了还大字不识。
如今圣上觉得实在是不行了,这才让太子进学。可又怕一下要求太严学得太猛失了兴趣,所以没请翰林学士或闻名大儒,而是找了萧玉衡这个半大孩子,意思是边玩边学,先尝试尝试。
可萧玉衡从小就不会玩,对待学问极为严谨,因此小元衍啃笔头他要管,撕书折纸他要管,用砚台和泥他要管,坐在书案前晃腿他也要管。
二人上课,每每是小萧玉衡刚念一句书,小元衍就打断,问几时了,吃什么,玩什么。
小萧玉衡要他安静,小元衍要么直接说“不要”,要么就假装安静实则神游。爬上书案打滚撒欢更是常事。
几日下来,勉勉强强教会小元衍歪七扭八地画自己的名字,小萧玉衡只觉得头都要掉了。
小元衍依旧嘻哈犯浑,一旦跑起来,胖胖的身体居然十分灵巧,小萧玉衡虽然有他两个大,却怎么都追不上。
小萧玉衡追累了,停下来喘息:“殿、殿下再这样,臣只好请出御赐戒尺。”
“什么?”小元衍回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小萧玉衡将供在锦匣中的戒尺恭敬地取出,高高举过头顶,“陛下御赐戒尺,可酌情责罚殿下。”
“什么意思?”小元衍挠挠头,没听懂。
小萧玉衡心想看吧,堂堂大夏太子,连这么一句话都听不懂,日后怎么办?他几乎现在就能看到元衍登基后连奏折都看不懂的窘迫模样。
于是他故意加重语气:“殿下不听话,臣可以用这把戒尺打殿下,是圣上允了的。”
“你要打本宫?”小元衍很不相信。
“打手板,或打屁股。但若殿下好好练字,臣就不打。”
小元衍眼珠转了转,“那好吧。”居然真就颠儿颠儿地跑回来,扭着身体爬上座椅,煞有其事地铺纸磨墨。
小萧玉衡心中一喜,连忙上去帮忙,耐心哄道:“这就是了,今日除了练好殿下名讳,再学五个新字,若学得好,可以提前一盏茶……”
呼啦一下,小元衍猛地跳上书案,将笔墨纸砚往小萧玉衡身上一推,小萧玉衡毫无防备,惊得一个激灵,被飞jian的墨汁喷了满身满脸。
“哈哈!你没想到!本宫诳你的!本宫才不怕你打!你不敢打本宫!”
小元衍拍着手,在书案上又蹦又跳,笑得十分得意,但紧接着他就觉出不对了:被人骗了欺负了,难道不是要打回来?他都准备好接应了,可是……
纸笔散落,浑身墨迹的小萧玉衡直直站着,双拳攥紧,眉毛动都不动一下,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小元衍太小了,他不知那样的眼神该如何形容,但他感受得到,此刻小萧玉衡很不喜欢自己。
然后,他看着小萧玉衡默默转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不再说自己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不再管教自己,更不再拿着那个什么尺要打自己。
小萧玉衡坐在东宫荷花池角落里,望着水中脏兮兮的人影,很挫败。
从小,大家都夸他有本事,但他或许真地教不好太子。
等过一会儿,他就去跟爹说,再同皇上说,他不教太子了。皇上要罚,那便认罚。
片刻后,悲伤的小萧玉衡隐约看到荷花池中映出一个有点胖的模糊小影,他用手背抹抹眼睛,心想大概是眼睛shi了,看错了。
“衡哥哥。”
小萧玉衡一愣。
“衡哥哥。”胖胖的身体蹭了过来,小元衍捧着脸在小萧玉衡面前蹲下,眼睛不停地眨巴,“我听说,管比自己大的男孩子要叫哥哥。”
小萧玉衡再一愣。
“衡哥哥,你还生阿衍的气么?”小元衍的胖脸凑了上来,“阿衍并非故意要气衡哥哥的,是无心的。阿衍以为那样衡哥哥也会高兴。”
小萧玉衡仍是怔怔的。
小元衍将r_ou_手伸进荷花池,小心翼翼地掬了一小捧水来,接着微微倾斜双手,细小的水流仿佛从泉眼流出,落在小萧玉衡手背上。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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