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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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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里……他可会有半分动摇和内疚?可会来看他冰冷的身子一眼?
――杜衡,就连这最后一点尊严,你都吝于给我。
想起那天昭德殿前远远看到杜衡那似嘲似讽的笑容,崇临猛的握紧了左手,自手背的伤口传来钻心痛感,额头都渗出了细密汗珠。心,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所爱所念之人,八年前那个秋夜便已不见,也再不能见了。
小荻端着药屉一路小心翼翼刚到东篱宫,就见两个传令官打扮的人捧着大叠折子、卷轴急急冲来,险些撞翻了他。
小安皱紧眉头在院子里扫雪,眼睛下方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煞是惊人。
「怎么回事啊,那些人?」
「这几天还不都这样。」小安没好气的道:「我看主子再这么熬下去,别说身子骨本来就差,再强健的人也要完了。」
不只崇临,一直贴身服侍的小安也累到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了。
说来这东篱宫可算得上皇宫中最怪的地方之一,明明是皇子住的地方,地方也大,光偏殿和侧房都两三排,里里外外却只有小安和两、三个下人,贴身服侍的更只有小安一人,连管事太监都是兼任的,三天两头寻不见人,哪像尊贵无比又得宠的皇子受的待遇?
来送膳食的太监说东篱宫从来如此,是六皇子亲自请示圣上恩准的,说人多吵杂影响卧病休养。之前贴身服侍的太监和宫婢都是昭贵妃选派过来的,四年前,崇临寻了由头都给撵了出去,没两日就找了小安来,直到现在。
只有自己一个也就罢了,主子平时虽然少点笑,却毫不挑剔又好服侍。但小安终究不是铁打的,这会实在有些熬不住,脾气都大了。
小荻忙拉了小安到一边,压低声叮嘱,「说话仔细点,有外人在呢。」半晌又问:「那些人什么时候走啊,这汤药得趁热喝。」
「快了吧。」小安打个哈欠,扁扁嘴道:「对了,以后不用送蜜糕过来了。」
「啊?」简单的一句话,小荻却听懵了。
「就是不用送的意思啊。说也奇怪,原先主子就算胃口差到一粒米都咽不下,也拿那蜜糕当饭吃。这几日却像变了性子,看都不看一眼就让我扔掉。」小安说的轻巧,小荻却大大变了脸色。
扔、扔了?爷那么辛苦做的就给……伤了手之后,杜衡做起蜜糕来有多费劲他是亲眼瞧见的,一折腾就是大半夜,但每天都坚持着。小荻劝过他,一次做个两三天的份不是更省力,但杜衡却说新鲜的吃起来味道比较好。
自从知道这蜜糕是加了药专为六皇子治病解毒的,小荻就多番感慨自家爷用心良苦,也了解了他为什么长年累月亲手做糕点给人吃。这事要让爷知道了,不知他会怎生伤心呢?这六殿下未免太不识好歹,活该病死算了!
气归气,药还是得送。等那两个传令官走后,小荻冷着脸把汤药端到崇临面前。「六殿下,这是退热祛风的汤药,请您用吧。」
崇临正在调改上报来的税令额度,头也不抬的说:「放下就好。」
「请您趁热服用,主子还等着呢,小的得看您喝了药才能去回话。」小荻卯上了劲。要不是为了他一日两次药,爷怎么会青着脸吊着胳膊还跑来宫里当人话柄。
闻言,崇临放下笔,面上竟绽出一抹笑来,伸手拿过药碗起身走进寝室关上门。
小荻倒也并不意外,这几天崇临一到喝药时就躲到屋里。小荻只道他堂堂皇子面皮薄,不愿让下人监督,向来由着他自己去喝。
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崇临走出来把空碗递还给小荻,便坐回桌案前继续处理卷宗。
从崇临手中接过空碗,小荻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那近在咫尺的脸,心中却大惊。才几天的工夫,好好的人竟成这般模样了――那向来白玉似的脸庞灰败如土、眼眶深陷、嘴唇毫无血色,脸颊瘦削得厉害。再衬上一身月白的狐裘,整个人了无生气,真像要飘然仙去了似的。
看小荻端着药屉神色古怪的离开,小安摇了摇头,他有些话没说全。主子何止不吃蜜糕,怕是根本不曾喝一口药。
他也是偶然发现的――
前天崇临难得躺到床上歇息,外面正刮大风,小安绕到宫寝后侧,想从外头检查窗子是否关严实了,怕吹着主子受了凉。这一看不要紧,竟发现屋后窗下的落雪给浸黑融化了好大一片,还散发着汤药的苦味,莫怪近日主子没要他拿痰盂吐药,原来压根没喝。
小安踌躇了好久,最终决定缄默。与其让他喝了再吐,还不如一开始便不喝的好。自恃了解崇临的性子,也为主子设想周全,小安平日对杜衡的事也从不主动开口,何必明知主子不喜还招他不快?
那日杜衡被三皇子打了,小安只暗自高兴了会,便忘到脑后了。便是小荻不来告诫他,他也不会对崇临说起。只是……主子的身子真的还撑得下去吗?想到今早枕头下染着黑血的帕子,小安心都凉了半截。
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跑进来。
「六殿下,臣求见六殿下!」
来人是从五品礼部员外郎何致远,他跑得匆忙,连袍带都歪了,口中喊慌忙着,「救人啊,殿下,救人啊……」
「主子,咱回吧。」小安扶着摇摇欲坠的崇临,脸上写满担忧。
天色暗沉,风雪渐起。阶兰宫前,崇临披着两件厚厚的狐裘仍冻得嘴唇青白,身子都在颤着,但他只摇了摇头。
「都站了小半时辰了,太子不会见我们了。」
「再去烦人通……咳咳……」话没说完,崇临就因吸进冷风而咳个不停。
「六殿下!」进去通报的柳公公快步走来。「主子正和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议事,吩咐奴才转告您,卢启善卢大人的案子,刑部前日已经下判,请恕无能为力。」
崇临闻言脚下虚空,面上血色更淡。「监察御史从巴蜀带回了传令信鸽,飞鸽传书快过八百里加急,若是两日内下的判,仍有挽回余地。兹事体大,烦请告知太子,务必听我一言。」
「唉。」柳公公看崇临那副风吹即倒的模样,不由生出几分心疼,太子根本无意见他,再通报也是白费劲。「六殿下,老奴看您还是请回吧。主子确是没空,您身子又未好,这是何苦……至少也进来喝杯热茶,别坚持等在外头了。」
「不,太子若不见我,我便在此……」崇临突然弯腰猛咳起来,抱臂跌跪在地,嘴角溢出一抹猩红,染上纯白狐裘,鲜艳得令人胆寒。
小安和柳公公登时大乱阵脚。
「太医!老、老奴去叫杜太医!」柳公公拔腿要跑却被崇临死死拉住。
「不、不要太医,不要告……诉……杜衡!」
嘶哑抽气的嗓音,拼命紧拽的手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直到柳公公假意应承,崇临才放他离去。
「主子,您别强撑了,再讨厌杜太医也得看病啊,主子您怎样了?」小安抱着崇临哭得像天塌了一般,多日来的担忧害怕全变成泪珠子一颗颗滚下来。
崇临艰难喘息着,摇了摇头,疲累至极的闭上双眼。
不要告诉杜衡,绝对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他明知道却不会来,明知道却只会丢下他一个人。他永远也不想再尝到那种滋味。
所以,不要告诉他,直到……
第六章
「你说刑部下令处死卢启善?」杜衡一把拉过身后饶舌的同僚,眼神中罕有的带了几分狠厉。
王太医在朝中有熟人,正兴致勃勃同人讲起刚听到的消息,被杜衡此举吓了一跳,愣了好半晌才复述道:「不错,那巴郡太守卢启善私开米仓,擅放乱民入城,还减了过半征役,罪连三族,全判了斩刑取!
「混帐!」杜衡轻斥一声,皱着眉头疾走而去。
太医院诸人都当他中了邪,刑部斩人,他们向来听个热闹便算,更何况是八丈远的事,和自己有何相关?
说起那卢启善倒是个名人,庆元四年中的进士,前潦东郡襄平郡监,现任巴郡太守,二十多年来历任四方,颇有政声,朝中也有三两知己。但他不善结党逢迎,吏部考核遴选向来吃亏,一直得不到左迁上京的机会。各人自有其命数,卢启善在这节骨眼触朝廷的楣头,便合该一死,也不知干那狐媚子哪门子事。
杜衡快步跑过宝华殿,向阶兰宫一路飞奔而去。
朝廷政事他不屑参与,望仙台得建与否更不关心。但若这关头斩了卢启善,一场激变恐将无可挽回,多少人命岂是轻易担得的?
崇宁,你怎会做出如此鲁莽的决策!
快到阶兰宫时,恰看到柳公公一脸奔丧似的表情急急跑来,慌乱得语无伦次。「哎哟,杜太医!道尊庇佑!祖宗啊,救命啊!」
――救谁?
当杜衡在茫茫风雪中看到小安怀里的人时,只觉x那间心都冷透了。那人不动也不说话,嘴角胸前是刺目的红,静静合着眼,不知是否还有呼吸。
――奇怪,这人,是谁?
杜衡久久愣在原地。
不是说寒热已退,咳喘也轻了吗?不是说只有点肝火、体虚吗?你不是按时服药也吃了蜜糕吗?为什么……为什么……
「愣个什么劲,赶紧救人龋 沽公公见那杜太医居然还只在远处望着,似傻了一般,不由大为光火地推搡着他。
――崇临,崇临……
「崇临!」杜衡嘶吼一声疾奔过去抱紧崇临,吊起的右臂挣脱了纱布,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只是用力摇晃着怀中的人。「崇临,你醒醒,崇临!」
他唇边的血还未冻结,但身上脸上却是冰凉。不、还有脉搏,还有脉搏。
老天,你绝不能从我手中夺走他,我绝不许你带走他!
杜衡将崇临拦腰抱起便向阶兰宫中跑去。
柳公公张罗着给安排了偏殿的屋子,找人生上炭火,就慌忙去报他的主子。
「六弟吐血昏倒了?」崇宁闻言也皱紧了眉头,「快去请太医,左右院判全给我找过来!」
「不用,方才杜太医来阶兰宫,恰就遇上了,这会儿正在偏殿给诊治呢。」柳公公满脸庆幸,却没留意到主子神色的变化。
「你说杜衡……来阶兰宫?」
「是啊,可巧他来了。看情形六殿下病得可不轻龋也不知――」柳公公还欲再说,就见太子撇下一帮大臣径自离开了。
崇宁到偏殿时屋里只有杜衡和崇临两人。小安去药监司递方子煎药,其余的太监、宫婢则到太医院取药箱找小荻。
屋里炭火升起薄烟,杜衡伏在床头,用手轻轻摸着崇临脸颊,脸上满是忧切,口中似喃喃说着些什么。距离太远,听不分明。
崇宁僵立在门口。此时的杜衡看起来好陌生,那个在他面前从来三分慵懒、三分邪魅、三分不在乎的人,原来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突然不想叫他,崇宁默默背转身去,自嘲地笑了。他崇宁从来都低人、差人、不如人,便倾尽所有努力也命定如此,还想争些什么?!
当初原是他先看上的苏清凌,编了歌谣故意散布,既羞辱天之骄子的六弟、激怒崇嘉,也能借庇护惜才之名将这难得的人才拉拢麾下,成为自己助力。谁知,到头来不过为人作嫁,笑话一场。
贵为太子又如何,没有任何值得自傲的东西,连向心上人表白的勇气都没有。
可只有杜衡和这天下,他绝不会放手。
「爷,擦擦汗,歇歇吧。」小荻心疼的拿湿帕帮主子擦去额头汗水。
杜衡左手捻针,凝神对准崇临穴位施针。之前一番折腾,右臂骨伤定是裂开了,这会发作起来,只觉痛不欲生。
大约一炷香工夫,施针完毕,汤药也煎好送来了。小荻用汤匙给崇临喂药,却总是喂不进去。
「我来。」杜衡想拿过汤匙。
「您那手抖的,怎么喂药啊?」小荻不依。
杜衡思忖一瞬,道:「把药喂进我嘴里。」
小荻闻言大惑,病的不是六皇子吗?但他还是听话的将汤药喂进自家爷口中,却见杜衡含了一口药竟俯下身子,用左手扳开崇临的唇吻了上去――
「哇!」小荻哪见过这场面,惊得差点摔了碗。一旁的小安脸色也登时红成一片。
「再来。」嘴对嘴喂给了崇临一口药汤,杜衡扬脸看着小荻。
这……这、这……小荻抖着手继续喂杜衡药,再看他亲口喂给六皇子。不自觉地,脸上便红了。小安干脆转开脸眼不见为净,可脖颈却是红透了。
喂了好半天,一碗药见了底。分开密合贴紧的双唇,杜衡呼吸已有些急促,冷静下来,脸庞也微微浮上红晕,却只握住崇临的手,呆呆看着人。
听脉象观气色,症状已经平稳下来,想是暂无性命之忧了。杜衡轻抚着崇临脸颊,唇上还留有那柔软唇办的触感。现在,竟有点不敢盯着他瞧。
小荻见药终于喂好了,便想叫小安一起出去备些饭菜。这屋里……太热了,怎么待的下去?
「你家主子为何到阶兰宫来?」杜衡突然问。
经过这番闹腾,小安脑子都还是糊的,琢磨了好半天才说:「好像是……什么卢大人的事。」
「卢启善!」杜冲突然惊叫一声站起身,没走两步又不放心的折回床头,想了想道:「去请太子殿下过来,就说杜衡找他,让他速来。」
小安吃惊到下巴都差点掉下来,小荻却毫不犹豫跑出去喊人了。
这杜衡……居然敢号令太子?那太子何等人物,自家爷都无法轻易见到面,他一个小小四品太医,说让速来就能速来?
但真正令小安吃惊的是,八风吹不动的太子爷,还真来得飞快。
小荻和小安行礼后都退出门去,崇宁坐下来,面上虽然带着笑,却有着七分冷。「听说你今天是来找我的?」
「没错。」
「真少见啊,杜太医这几日不是都身子不适,还误服了合欢散要休养吗?」
杜衡不理他的调侃,正色道:「殿下,请马上追回斩卢启善的判书。」
「呵。」崇宁声音淡淡的,面上却再撑持不住笑容。「六弟找你来做说客的?他卢启善不从上令,收容反贼、减招劳役,又拿官仓白米满天撒的送人吃,损了朝廷的脸面,凭什么不死?」
「他有何错?」杜衡抬眸直视崇宁。「蜀郡有山匪劫道,巴郡亦有商家遭劫。两郡大旱饥荒,蜀郡惨况更甚。加上那劳什子望仙台,劳役赋税猛增,百姓难以维生,必多灾民。
「灾民最易沦为流匪,巴郡若不收便会造成民变,入郡而无粮更会引起祸乱。卢启善为朝廷擦屁股善后,民声正旺,你却要他全家性命,不怕掀起暴动吗?殿下,此人只可嘉奖绝不可杀。」
「哼,好一通大道理,还条条分明。」崇宁怒极反笑。「找你商量时你不来,现在我的令下了,偏不去追。」
「崇宁!」杜衡轻斥,随口便喊出了太子名讳。
崇宁并未生气,面色益越发冷硬。「一个妇人之仁的小人,值得你这般着急来求我?开仓放粮也不过杯水车薪,有何用处?」
「自古民贵君轻,贵者如今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为一餐饱饭不惜拿命去拼的滋味,殿下自是不晓得,但必得学会体谅。如此,方可做个仁君。」缓下了语气,杜衡真挚言道。
八年前,他路经大泽乡时正逢水患又闹瘟疫,改走魏渠,沿途饿殍遍野,那惨况杜衡是亲眼见的。灾民们个个饿得骨瘦如柴,树皮、草根无所不吃,甚至尸体亦有人烹食。
人为了活下去本没有那么高傲,能得一餐是一餐。最悲惨的不是期待后的失落,而是根本不再期待。但只要人活着,就不可能不有所希冀。这些事,尊贵如万万人之上锦衣玉食的太子,是不可能懂的。
这便是权势在握,自古无情吧。杜衡心想,他也不期盼自己一番话便能让崇宁明白这些道理,可至少希望他不要一步错,之后满盘皆错。
仁君吗……低头思索着方才的话,崇宁心中松动了。正待要回答,却瞥见杜衡左手轻勾着崇临右手手指,指尖温柔的交叠在一起。
愣了半晌,他突然笑起来。「杜太医真堪称以万民为己任的楷模。可惜了,我说的话,绝不更改。既然做得出,便担得起。这天下终会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要你记住!」
看着崇宁决绝离去的背影,杜衡不由愕然:这真是平日那个处处顺他,锋芒内敛的太子吗?崇宁何时竟变得如此一意孤行、桀惊不驯?原来这些年,自己终究未能看透他。
崇临没能劝阻的事,他也不能。这便是命数吧,此事若真成了挑起战火的引子,也是天意罚人。但生灵涂炭,身为医者,心中却是不忍。
床上的人仍睡得深沉。杜衡俯身轻吻崇临眉心,叹息般的话语逸出唇畔。「才几日不见,竟瘦成这样了……」
回想起来,第一次听说崇临,是远在私塾时的事了。
课堂上,一屋子七、八岁的黄口小娃嘻嘻闹闹,任凭那落弟秀才塾师敲着戒尺,却全没个上课的肃静样。书桌上《百家姓》、《千字文》散得乱七八糟,想要安身保命得学会躲避各种流矢――沾了墨的羊毫、竹木书签、纸团、点心块,一不留神就会弄得满身脏。
杜衡坐在角落捧着本《穆天子传》,正读到盛姬之死,天子永念伤心,就见塾师喊了句。「要听故事的乖乖坐好!」
眨眼间,课堂里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小脑袋左摇右晃交头接耳,都掩不住满脸得意。
说起这人称秃半截的塾师,教书真真无趣到家,却有一个优点,很会讲故事。据说他家有在宫里当差的表亲,什么轶闻奇事都听得着。秃半载平日就爱说上一些,很多时候虽不指名道姓,但遇上明白人就全都漏了底。好在私塾里都是些平民百姓家的孩子,倒也无伤大雅。
此时杜衡之父杜廷修已是五品太医,虽比不得文武官员的威风,也是盖了宅邸的大户人家。杜衡行小,是继室之子,上面有两个异母哥哥,分别大他五岁和七岁。
家中原是请了位朱先生来教习道经,但杜衡厌恶道家经典,识全了字后便不再听讲,上课只看些闲书,最后被忍无可忍的朱老夫子一状告上杜廷修面前。杜廷修有意磨磨小儿子的脾性,便送他到私塾里念些启蒙书。在私塾不比在家,没人盯着,除了吵些,杜衡倒也乐得自在。
孩子们乖乖坐好后,就听秃半截清清嗓子,故弄玄虚的说道:「这宫里头啊有个妃子叫华妃,长相是极为端丽娇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圣眷正隆……」
「夫子!」话还没说完,那厢已经有人举起小手了。「『端力』什么意思啊?还有后面『生劝』什么的不懂啦!」
「嗯……」秃半截皱着眉挠挠秃了大半的脑袋。「就是说那妃子是美人,皇上很宠爱她。」
「别打岔!」
「夫子快继续啦!」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叫起来。
「华妃四年前诞下六皇子,圣上赐名『临』字,你们知道为何吗?」秃半截笑迷迷卖个关子。
「我知道我知道!想求个双喜临门,图吉利嘛!」
「不对,肯定是皇上临幸那华妃,睡了一觉生的孩子,所以叫临儿!」
课堂里一下笑开了。这群字都没识多少的鬼灵精们畅所欲言,乱七八糟的答案满天飞。
终于秃半截敲敲戒尺喊声安静,眼睛却看向角落里一言未发的杜衡――这个班上读书最多最聪明的孩子。「杜衡,你说说看呢?」
提到「临」字,杜衡第一个蹦到脑海里的是「君临天下」,但即便对得宠的皇子而言,此名也未免太过霸气张扬,几可招祸。除此以外便是――
「回夫子。」杜衡站起身,乖巧的一拱手。「《秦始皇祠洛水歌》『洛阳之水,其色苍苍。祠祭大泽,倏忽南临。洛滨祷,色连三光。』讲秦始皇祠祭洛水出现吉兆天宝,此处『临』有天降吉兆的意味,不知和六皇子之名有无关联?」
听闻此言,秃半截几乎想要慨叹了。这杜衡不过一个七岁小娃便有如此心智学识,长大后不知会怎生了得。只怕是……比那六皇子也不差。
他点点头,「不错,这『临』字取的正是天降吉兆之意。据说六皇子诞生之时紫云笼罩天际,连骤雪都停了片刻,华荣宫顶镶嵌的宝珠流光闪耀,泛出异彩。」
「还紫云呢,这么神奇?」
「假的嘛,怎么可能!」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又热闹的议论开了。
「传有道士说此子乃灵宝天尊的白玉如意转世下凡,所以民间都称他为『白玉天家郎』。圣上通道,以此子为道尊恩赐,象征我朝百代盛世,宠爱非常。」秃半截捋捋下颌几根草似的胡须又说:「这六皇子也确是人中龙凤,据说才四岁年纪就能背诵《道经》和《德经》,相貌更比道观里老君座前的护法童子还要端正,极为聪明伶俐……」
玉如意转世下凡?杜衡抿嘴笑了,神话志怪之类书籍他看得多了,却不通道也不信神。上清灵宝天尊是三清尊神之一,传说纳玉晨之精气、九庆之紫烟育形为人,总是手持一柄镶金嵌碧的白玉如意。
那如意虽美也不过是块石头,若真能化身为人,他倒想见识见识。可若说四岁便会背《道经》,实是不简单,那东西乏味又晦涩,他都没能记得很熟悉。
那天晚上,杜衡作了个梦,梦里一个全身玉白,小手小脚、嫩如藕段的娃儿,坐在莲花池里对他笑。醒来时好像听到那孩子叫了声他的名字,却是记不真切了。
那之后过了四年,杜衡辗转两所书院,而秃半截口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华妃也殁了。
父亲原本便是少言寡语的人,而且日甚一日,近来常入夜了才满身酒气的回府。虽然他每天都很疲惫,神色却益发凌厉,那野心勃勃又充满疑虑惊怕的神情让杜衡觉得陌生而疏远。
从母亲那杜衡听说了父亲即将被任命为六皇子主治太医的事,据说会官晋两级升为左院判,旨意不日就下了。
「来月和为父进宫受赏吧。」一天用晚饭时,杜廷修突然对杜衡说道:「我想让你习医,去太医院和主事大臣打好招呼,入官学就容易了。」
不只杜衡,两个哥哥还有三房妻妾都惊呆了。杜衡只道父亲对自己并无偏爱,从未料到竟想让他继承衣钵。莫非,他知道自己偷看了书房里的医书?
「父亲,您,您要让三弟……」一向沉不住气的大哥杜睿撂下筷子便喊了出声。他提过很多次想要习医,但从没得到父亲肯定的回答。
见杜衡愣着没回话,杜廷修问道:「你们三个说说看,『风』为何?」
风?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杜睿和满脸愤懑的次子杜钧都不说话了。好半晌,杜钧犹豫着开口道:「是指风邪吧,还是伤寒?」
杜廷修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看向小儿子。杜衡为难了好久,还是回答了。「巢元方《诸病源候论》有言,风者,乃八方之虚风也。八方之风,皆能为邪。人以身内血气为正,外风气为邪。凡癞病,皆是恶风及犯触忌害得之。」
「你如何看?」杜廷修面上仍旧淡淡的,在座诸人却被方才杜衡那番听不懂的话惊呆了。
「言过其实罢了。」杜衡拧着眉头说得认真,语气里透出十分的笃定与自信。「风是四时之气,分布八方,主长养万物。患病岂会都由风邪引起?五脏处于内而气行于外,反是心脏神主血脉,心为手少阴之经,心气血气两虚时最易生病,但主导病因需分内外并非单受邪风所害。」
一室静默好半晌,一向不苟言笑的杜廷修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两个哥哥露出得意神色。听小弟说得头头是道,还不是满口胡言贻笑大方?
不多时,杜廷修敛起笑容,肃容道:「这番话不要在人前说。想进官家地方,绝不可挑战经典。但你说的没错,我从医二十余年才敢得出你方才言论。」
最后,杜廷修只是这么说道:「你习医吧。」
可临入宫前两天却生了变故。那天傍晚,杜衡正在院子池塘边喂鱼,就见父亲满脸忧色的走过来,看了他良久才开口。
「好好念书,参加文试。十一岁还太小,四年后那届就去吧。是你的话定能给杜家光耀门楣,位列三甲也不出奇。」杜廷修用手拂去落在杜衡肩头的柳叶,苍白的脸庞似隐忍着很大苦楚。「不要习医,过安心的日子。」
杜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原本并没执着要做太医,便点点头。事后听母亲说,那天父亲正式升为了六皇子的主治太医,去东篱宫为他诊病开了方。
就是那个玉如意转世下凡的小皇子啊,想起梦中嬉戏莲叶间、白玉似的孩子,杜衡微微笑起。突然很想见他一面,就不知真人是怎生模样,自己父亲一个字也不曾提到过。
自那之后又是四载光阴疾如逝水,礼部传出消息已定取杜衡为新科状元,一石激起千层浪,年仅十五岁的惊世英才名动朝野。彼时正逢腊月新年,皇帝命广宴百官,杜衡也被指名在内。
皇宫果然是奢丽繁华到极致,雕梁画栋、朱漆顶檐,幽深曲折的长廊稍不留神便会迷了路。殿中歌舞丝竹不歇,喧嚣直入九天。大臣们满脸的喜悦热络,眼中却个个透出虚伪的算计与防备。不停有人凑过来给父亲敬酒道喜,说些虎父无犬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之类,真真假假、难于分辨的恭维话。
真是个可怕的地方,而且,好冷。
杜衡揉搓着有些笑僵的脸,扯了出恭的由头溜了出来。
要到哪儿去呢?这偌大的皇宫里,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只有一个。不知他现在醒着还是睡着,又在做些什么呢?东篱宫中……应该比较暖和吧?
那夜进宫大半天,杜衡第一次发自真心绽出抹笑来。
第七章
连续三天两夜,崇临的病却反复难愈。人不曾醒来,烧得迷迷糊糊,不时喘咳着,药吃不进,水也喝不下。杜衡衣不解带守在病榻前,为他施针、更换额上湿帕,已经两夜未合眼了。
「爷,觉不睡,饭总得吃啊。」小荻捧着食盒好说歹说才劝得自家爷动动筷子,但没吃两口又搁下了。
外边天色渐暗,太监开始在阶兰宫各处廊檐掌灯,灯光透进窗纸,屋内一瞬间仿佛浸染了血的殷红。
「快入夜了,点上灯烛吧。还有,你该去睡了。」杜衡疲惫得连笑容都难以撑持。
小荻拿他没办法,点了烛台又仔细关好门窗,便拉着小安到隔壁偏房去休息了。
「崇临,你什么时候才会醒?」看着病榻上越来越苍白的脸,杜衡心中只浮现出「药石枉救」四个字。这样的病势,若持续昏迷不醒,恐有性命之危。
――为何总皱着眉头,作了什么恶梦吗?
杜衡抚平崇临眉间的皱痕,掖紧被角,发现他的左手不知何时露在外面,便执起想放回被子里。
「这伤是?!」他惊得叫出声来。
崇临左手背上居然有一大片灼伤,似乎伤了好些日子了。没敷药包扎,泛黑的伤口已在化脓,倔强的不肯结疤,还有血丝渗出。因他的左手在床里侧,又被衣袖遮住,一直都没发现。这么重的伤,难怪烧迟迟不退。
小心翼翼替他清洗了伤口,上药包扎,杜衡面上忧色又重了几分。因何竟伤成这样?现在才处理已经太迟了,就算伤愈,这丑陋疮疤也再难消去。
托着他受伤的左手,两手手心交叠,掌心传来和煦的温暖。
杜衡凝视着包裹崇临伤口的纱布发呆,突然脸上传来微热触感。难以置信的抬眸,竟看见床上的人在对着自己笑,目光有些迷离,右手指尖抚上他唇边、面颊青紫的瘀伤,一遍遍,似在描画一般。
「伤了……疼吗?」崇临轻问。许是太久没说话,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虽然伤的是杜衡,那神色却像疼的是自己,满溢着怜惜。
「啊……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你……疼吗?」下意识握紧崇临灼伤的左手,杜衡颤抖着哭了出来,视线也变得模糊。
奇怪,从小就不曾有过哭泣的记忆,但只要遇上这个人,眼泪就好像可以源源不竭的打心底眼底涌出。
崇临又笑了,手疲惫的落下,触到杜衡衣襟,撒娇一般紧紧揪住,「我想你。」话音极轻,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我好想你。」随后又沉入睡眠,仿佛方才种种都是一场幻梦,只嘴角犹带笑容。
听着胸中响如擂鼓的心跳,杜衡几乎以为自己疯了。崇临素来面子薄,便是从前两人交好时也不曾说过如此直白大胆的言语。他不由得伸手探探崇临额头,烫得要命,显然烧还未退。
「竟说胡话!」杜衡轻斥,却不晓得自己红透的脸,热度绝对不下于床上之人。
时隔多年的今天,崇临怎么可能还想他念他?他只会恨他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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