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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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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医[出书版] 作者:墨塘
已无可挽回,也再不可能重来。这是自己所选择的路,前进,是一死;后退,两人都要死。当年既能狠得下心,如今却在动摇些什么?
崇临,还记得你的抱负吗?活下来,一遂平生志;活下来,去看千万里江山如画。此身如玉,焉能永堕尘埃?为了你,我不惜任何代价,哪怕――逆天,换命。
都说人有旦夕祸福,看看苏清凌就知道了。弱冠之龄高中榜眼,都说该当封侯拜相的主儿,如今却被小小的兵籍司郎中成天像狗一样使唤,叫都不敢叫一声,每日起早贪黑,活儿多得连饭都没工夫吃。
自苏榜眼上任以来,兵籍司二十几个职方令史、书令史、掌固打从心眼里乐坏了。既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又落得一身清闲。榜眼大人不愧是榜眼大人,着实能干,处理文书效率一流,还吃饱了撑着爱搞点新花样。今天发明个籍库分类归纳大法,明天又总结个兵补杂役名录,拼命向主事推荐,可惜压根没人搭理他。
更听值夜的说,这十天来,苏清凌都夜宿兵籍司,点灯熬蜡翻看历年兵部文册,勤奋之极。
一个小小的书令史,这辈子别指望翻身,更何况兵籍司就是个土坑,管的都是杂事,向来只有苦劳没功劳,还琢磨着想升迁?这不是说笑话吗?
主事不在,掌固王守贵就剥着花生和三、五同僚坐一起闲聊。谁知聊着聊着,那话题里的主角便到了。
苏清凌抱着高高一叠卷宗走过来,礼貌的说了句,「烦请几位让个道,借过一下。」短短时日,他眉目间便多了几分隐忍。
「让道?兵籍司那么大个地方,苏榜眼这是找茬吧?」王守贵剥了颗花生仁丢进嘴里,露出满口大黄牙。旁边的人也完全没意思挪动,都等着看戏。
可这屋里排满桌椅又随处堆着卷册,哪有更好走的地方?
「在下并没找茬的意思,只希望能借个方便去库房还卷宗。」
几人还是跷着腿一副壁上观状。正僵持着,王守贵回头瞄了眼,突然怪笑着站起身。「你过啊。」
苏清凌点头致谢,刚抬脚想过去,腿竟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整个人直挺挺摔在地上,怀里卷宗散得一地。
王守贵和众人大笑起来,不知谁还小声咕哝了句「狗吃屎」,一屋子人笑得更凶了。苏清凌只觉浑身疼痛难当,眼前晃过三个人影,抬头一看才发现是库部司员外郎徐贯和两名书令史来了。
「苏大人玉体金贵,可得小心走路啊。」徐贯肚里都快笑抽筋了。
苏清凌勉力站起身,膝盖疼得直打晃,却急道:「敢问徐大人可是来送最新的军资粮饷报算的?」那两个书令史怀抱的应该正是相关卷宗。
每隔几个时辰,就有巴蜀两郡最新消息传进衙门来,各司便依上令拟定最新报算下发。
徐贯闻言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是又怎样,这报算是要呈给你们王主事的。」
「主事外出了,拜托,请让在……请让小人看一眼就好。」
徐贯见他如此,倒生出几分可怜来,扔骨头喂狗似的一挥手,身后书令史将几卷卷宗丢到苏清凌怀里,面上还带着嗤笑。
苏清凌捧着卷宗当场如饥似渴读起来,没多久脸色却陡然黑了,放下卷宗不顾摔疼的腿飞奔出去,把一屋子人看得大眼瞪小眼。
苏清凌心急如焚的跑到兵部总衙,却被几名守卫拿长矛拦在外面。
「殿下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见。」这些守卫都是崇嘉亲兵,平日嚣张跋扈的很。再者,这苏榜眼可是名人,人人都知他惹上了三殿下,如今下场堪称历届榜眼落魄典范,要真让这晦气的扫帚星见到主子,他们可就有苦头吃了。
苏清凌在门外徘徊许久,知道守卫无意为自己通报,只得悻悻离去。这事十万火急,此时还能依靠谁?闭目静思,他心中浮现崇临苍白却坚定的面容。
七天了,崇临依旧没清醒,但烧终于退了。杜衡疲惫的伏在床边昏睡过去,小荻帮他搭上件披风,便和小安一起到外头候着,省得吵了主子休息。
两人正在门口小声闲聊,太监来报说有位书令史持王洛甫王大人的拜帖想求见六皇子,在承华门外候着呢。侍卫送拜帖到东篱宫找不见人,辗转几番才递过来。
「书令史?」小安皱眉,接过拜帖随口回了句。「让那人别等了,主子醒了自有处置。」还昏着不省人事怎么见啊。这年头也真奇了,连书令史都想进宫求见皇子爷,改天平头百姓许都能拜见皇帝了。
屋内,动了动手指,崇临张开了沉重的眼皮,陌生的床榻,一边束着堇紫丝绸帐幔。
这是哪儿?想开口叫小安,喉咙却干得像着了火。左手有些异物感,抬起一看才发现包了纱布,轻握了握,伤处也不像之前那么疼,应是上过药了。
屋内悄无声息。崇临歪头,只见身侧床褥上披散了一头长发,墨黑中泛着淡淡赭色,那人紧闭的眼睛透出疲态,似睡得并不安稳,微翘睫毛时而颤抖,眉心也稍稍蹙起小小弧度。
崇临不敢置信地愣住,久久无法移开视线。他怎么可能在这儿,守在自己的病榻前?
有多久没见了……不过寥寥数日,竟像隔了三秋五秋那般漫长。崇临迟疑着伸出手,指尖挑起一缕垂在一旁的发,柔滑冰凉,曲婉纠缠,转瞬却滑落指尖。
「六殿下还没醒吗?有人送拜帖想求见呐。」门外突然传来尖细人声,杜衡被惊醒,崇临慌忙收回手,两人抬眼之间四目对望。
杜衡惊喜之余,很快敛了容色,如往常般没心没肺讽笑道:「殿下可终于醒了嘛。晕在这儿七天不愿起,阶兰宫住着有这么舒服吗?」
方才涌上的一丝柔情骤然无踪,崇临冷冷别开头去,心中却生出疑惑:他怎么伤了?青紫了半边脸颊……梦中,恍惚好似看过这张挂彩的脸庞,却全然记不清了。
「喝点水吧。」杜衡倒了杯温水,用左手端过放在一旁。
这几日右臂疼得益发厉害,伤筋错骨之后,上药正位也迟了,残疾必会落下一辈子。此时他也只能勉力撑持,装作正常模样。
将左臂探到崇临身下将人抱起,杜衡坐到床头,把人揽在怀里。八年来两人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崇临惊讶到身子都僵硬了,脸颊红得似能滴下血来。
「放、放手!」崇临一时着急,抑制不住咳了起来。
无视崇临微弱的挣扎,杜衡向门外唤了小荻和小安进来,吩咐道:「六殿下要喝水。」
见主子终于醒了,小安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连声感谢上苍感谢道尊,只差没把九天诸神都叩谢一遍。
小荻一勺勺给崇临喂了些水,却见他神色极不自然,脸也有些红,靠在爷怀里好像很不舒服似的。
「谁递的拜帖?」杜衡随口问道。
「对了,是这个。」小安忙把拜帖呈上,杜衡伸左手拿过,这样一动便不觉更紧的抱住怀中人。
「啊……」崇临一惊之下叫出了声,转头看去,才发现自己和杜衡的唇相距咫尺,近得险些吻上。
心在胸口狂跳起来,久违的体温、思念的怀抱、无法挣脱的束缚,在在令他慌乱。
「你……无礼、放、放开!」崇临推了下杜衡,却使不出力道,挣扎之举反似抚摸。
杜衡也不理他,一目十行阅毕拜帖,丢还给小安。嘴角扬起一抹邪笑,在他耳边道:「苏书令史要见你。」
「苏……书令史?」崇临愣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小书令史怎敢来求见他?
「嗯,苏清凌……苏书令史。」
――什么?!
小荻喘着粗气边跑边碎念,这种苦差事总交给他做,爷最坏心肠了。阶兰宫到承华门远得要死,更何况还是大冬天的,跑得他脸都快要冻僵了。
不过最可怜的自轮不到他,苏清凌一身衣着并不厚实,却已在寒风中立了两个多时辰。他身分低微,没有进宫请人奏报的资格,只能上门求王洛甫帮忙。王洛甫继上次朝堂之事后便卧病在床,听说他来意,立刻提笔写了拜帖给他。
来到宫门前递上拜帖,苦等了近两个时辰,送帖的侍卫才回来,却传话说六殿下没空要他不必再等。苏清凌的心瞬间冰冷,刺痛不已,可紧咬牙关挣扎许久,还是决定继续等待。错过这次,也许再见不到崇临了。他相信六殿下不会抛下他不理,或者说他想要这样相信。
他孤身上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虽只是几面之缘,但唯一令他打从心底欣赏、信赖与依靠之人便是六皇子。派职卑微,被人嘲笑无视、排挤捉弄……再痛苦也能够忍耐。可若被崇临舍弃,自己在京城就真如浮萍衰草,孑然一身了。
风卷残雪,苏清凌的嘴唇和双手都冻紫了,不停呵着气搓手取暖。
远远的小荻看到他直摇头,这苏榜眼又更寒酸了,大冷的天连件厚棉服都没穿就杵在外头傻等,没冻死算幸运的。
「苏榜眼,」小荻过去拍拍他的肩。「跟我来,六殿下这会儿在阶兰宫养病呢。」
「啊……嗯!」听到小荻的话,苏清凌用力点头,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走了好一段,他在小荻带领下迈入偏殿,炭炉的热气让室内暖洋洋的,六皇子正倚在杜太医身上,让小安喂他喝粥。
见崇临面有血色,精神也尚好,苏清凌安下心来,规规矩矩见礼。「见过六殿下、杜太医。殿下的病可好些了?」
「清凌。」崇临探起身子,满脸歉意。「等很久了吧?手都冻红了。」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才发现已经红成一片,显是要起冻疮了。苏清凌想把手藏在身后,崇临却拉了来,凑在一旁炭炉上暖着。
「我病了这些天,竟不知你被……」崇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才道:「官职的事我会和三哥商量。」
「不、小人……清凌此次来,是有要事想同六殿下讲。」
「呵。」杜衡嗤笑一声。「苏榜眼可真是吉人,六殿下昏了七天,你一来就醒转了。」
「殿下,您?」苏清凌也十分意外,他只道崇临近日没去衙门是因为身子尚未康复,不料竟是昏迷多日。
崇临摇摇头,「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我可累了,人肉靠垫真不是好当的。苏榜眼,来换位吧。」杜衡懒洋洋挺直腰背便要起身。温暖骤然抽离,崇临下意识伸手抓紧杜衡衣袖,向他看去的眼满是惊惶。
杜衡怔住了,八载流光刹那回溯。
记得那天,灵山雨后水涨,两人约好到西峰看瀑布。其时他虽倾尽全力医治,崇临仍然身体衰弱,但难得到观外游玩仍是非常开心。两人手拉手缓步走在湿滑山路上,陡峭之处他就将人背起。如此一来二去,背的时候远多于并肩同行。
来到山腰时两人都有些疲累,歇息片时。侧旁溪涧清流湍急,溅起朦胧水雾,葱翠灌木漫罩白烟,美不胜收。见崇临看傻了眼,杜衡悄悄藏到远处大石后想吓吓他。
那是他一生所做最后悔的一件事。
发现杜衡失踪,怎样呼喊都得不到回音,崇临惊怕之下误以为他坠落山涧,竟毫不犹豫攀着溪边巨石跳下陡坡去寻他。那样孱弱的身子,被九月沁冷溪水一激,立时便咳得无法呼吸。
杜衡飞跑过去跃入溪涧,将人捞起抱在怀中,心跳都险些吓停。愧疚万分的不停道歉,崇临神色恍惚没有回话,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一脸惊惶盯着他看了很久,喘得青白的唇才挑起了小小弧度。
「你真坏啊。」那人当时只是笑着这么说,再没有半句怨怪,就倒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轻轻掰开他的手,杜衡讽刺的语气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殿下还是离不开娘的奶娃儿吗?」
崇临也被自己撒娇的举动惊呆了,烫到一般抽回手,脸骤然通红,忙别过头去。过了这么多年,想不到生病之时还是如此软弱,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小安用叠好的棉被帮主子垫在身后,扶他坐稳。
杜衡打个哈欠,「私房话留给你们慢慢讲吧,朝廷政事无趣得很。」临出门,他又回头道:「殿下,如果被我发现你没好好喝药,那我自有我的处置方法。」
门关上的时候,崇临仍低着头,呆呆看着左手的纱布,似乎还没回神。
苏清凌尚未成亲,也没有倾慕之人,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但此时见崇临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心中也隐约猜到一二。
初见杜太医就知这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方才虽满脸疲惫又带了瘀伤,长发凌乱,但一举一动仍让人凝目。若说崇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杜衡就是俊美得近妖却没有妖的俗媚。
只是不知道六皇子和杜太医之间,究竟有何纠葛……
小安出去准备茶点,屋里只剩他们两人。崇临敛了思绪道:「你说的要事是?」
「殿下,」苏清凌神色严肃,透着凛然,「清凌之父乃是武官,但从不仗恃武力逼压于人。他曾说『人命虽可夺,人心不可欺。上位者失德,则路不远矣。』」
「究竟发生何事?」听闻此言,崇临顿感不祥。
「军令已下,希望还来得及设法补救。」
苏清凌将这几天听到、看到和从王洛甫处得知的一切缓缓道来。
五日前,巴郡郡守卢启善全家二十九口游街斩首示众。卢启善治巴郡七年,广有贤名,行刑台前聚集近万人。处刑时百姓哭声齐天,当场引发暴乱,激动的人群冲上行刑台。
眼看场面压制不住,监斩官冯道弘竟命令负责守备的神射营,所有暴民但有反抗格杀勿论。漫天血雨过后,法场横尸数千,踩踏致死的难以计数。神射营也死伤上百,卢启善头颅不知所踪。
当晚阜匪军头目邵琰一改以往神出鬼没的偷袭战术,领兵五千,帅旗之上高悬卢启善人头,浩浩荡荡攻进兴邑。沿途百姓夹道相迎,声势极隆,投军者亦众。
邵琰曾是武将,却遭罢黜,行军打仗是老行家,且攻守皆长。
兴邑虽地小民贫,却位处巴蜀交界,驻军近半屯粮兵械都在其中。如此要地守军竟不足三千。见阜匪军杀到,六成守军不战而逃,守将赵杰见大势已去,弃城快马投奔泸县驻兵营。指挥使许靖闻知后倾四千骑兵全力回救,却在城下遭遇顽强抵抗,流矢、飞石、滚油,火烧,无所不用其极。四千兵马仅生还数百,几乎全军覆没,许靖战死。
起义军以兴邑为老巢,一路挺进叙永,气势如虹。蜀郡西南苗藏部族亦连成战线,陕西临洮也后山火起,形势万分危急。
各驿所飞鸽传书,八百里加急战报不分昼夜递回消息,朝野震惊。恒帝痼疾发作已在紫宸宫卧床多日,每天只等着服用国师炼制的延寿丹丸,大限将至,能否挨到今春都未可知。值此紧要关头却突生战火,崇嘉、崇宁两党彼此推搪责任,如疯狗般互咬,全没人去想些对策解这困局。
卢启善之死终成最厉害的火引,致使战火燎原。他生前为国为民不计身家性命,岂料死后却做了叛国先锋,何其讽刺。
崇临咬牙问道:「三哥作何指示?」
「撤陇裕关关西营四万兵马回汉荣,夺回兴邑,进而挺军直上全歼阜匪军。」苏清凌一字一顿。「粮草若不及调运,必要时沿途抢掠村庄农田,无须顾忌。」
一声惊叹生生咽下,崇临倒吸一口冷气。「……作死,作死,这是在作死!」
苏清凌垂下眸子点点头,他早知即使旁人不懂,崇临也必明白他忧心为何。
陇裕关乃是天堑,与骁勇善战的羌人仅一山相隔,历朝历代都是军事要地,置重兵把守。前朝提督九门步军统领廖定远是个军事奇才,精研兵法又熟谙八卦术数,他在陇裕关东西以三七为界分设二营,互为关照,形成双防线。自此二十几年羌人再无法攻破陇裕关,东西营亦延设至今。关西营在前,共五万兵马,关东营置后,仅一万余步兵。
羌人贼心不死,对中原风吹草动一向关注。如此大规模调兵动静必难掩藏,关西营空虚,虽有天险为依凭,但以往也有多次羌人进攻的经验。若他们此时兴兵进犯,岂不犹如空门大开?更不用说还吩咐四万没有粮草的驻兵孤军深入腹地,沿途劫掠田地乡镇,简直荒唐。
如今内忧外患,最缺的也许并非兵马,而是能臣吧。
崇临抬眼看向身旁多日未见清瘦不少的男子,真挚道:「有朝一日若能拜你为相,天下便安了。」
「殿、殿下……」苏清凌怔住了,慌忙摇头。「清凌何德何能。」
崇临却向他伸出手。「清凌,我当你是唯一的朋友。我信你。」
苏清凌颤抖着握上,两人指掌贴合,用力扣紧。
第八章
「够了!」崇嘉一声断喝,气势之慑人连为他添茶的侍卫都吓得魂不附体,马上退立一旁。
真是给了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你苏清凌何等身分,敢公然对皇子决策指手画脚!「什么羌人犯境,纯属无稽之谈。阜匪军闹得满城风雨,不过数百里之隔,难道要放着几万兵马吃闲饭吗?陇裕关天堑羌人大军还能飞度不成?」
苏清凌毫不退让,连面上神色都不曾改。「天险只是屏障,绝非万无一失。调动边疆屯兵乃是下下策,首先应派遣良将,妥善分调两郡驻军,再从武关星夜兼程急调三万兵马……」
崇嘉一巴掌打飞了案上纸镇,神色冷极。「看在六弟面上我才见你,却不是要听你这堆废话!从武关调兵?兵还没到,巴蜀就沦入贼寇手中了!苏书令史,趁我还没下令把你绑起来治罪,你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苏清凌颓然从兵部总衙出来,已是飞雪满天。
这场战事究竟会如何?人力有时穷,并非所有事情努力便会有结果。
时机已近,若太子崇嘉继承皇位……可是天下百姓之福?但太子亦难成仁君,斩杀卢启善的祸事便起于他的狂妄无情。六皇子虽是继承大宝不二人选,但天不我与,又有何用。
自古志在皇权者,有谁为江山社稷、万千子民花过半分心思?光顾着一己帝王业,哪管脚下累累白骨寒。
苏清凌一声长叹。贤相吗……六殿下,我怕是要有负你的期待了。
朦胧橘光从纱罩中透出来,映着纱屏绣的彩蝶,在墙壁上投下暗影。
琅环坐在桌前,凝视着床上沉睡的杜衡。第一次看他累成这样――七天没回来,满脸疲惫不说,连走路都摇摇晃晃,一进屋倒头就睡,再过会儿天都要亮了。
「唔……」揉揉酸涩的眼睛,杜衡看到琅环,惺忪一笑。「没睡吗?」
「醒的早而已。」琅环回以一笑,谎话说得毫不露痕迹。「公子休息得可好?」
「嗯,几天没合眼,实在扛不住了,睡一觉真舒服。」杜衡爬下床坐到她身边,从桌上摸块点心就着凉茶大口吃起来,像个饿鬼投胎。
从很久以前,杜衡就睡不实,夜里常看他在的隔间突然点亮灯烛。琅环问起,他说作了梦。她问是怎样的梦,杜衡却笑了,摇摇头,说虽是好梦,但都是些旧事,徒增伤感罢了。每每作了这样的梦,他眼中总会多几分阴霾。
「公子明明可以逍遥度日,却辞了状元进宫当太医,是想救六皇子性命?」琅环眼中跳跃幽明灯光,映着他的脸。
杜衡淡淡垂下眸子,点心也食之无味的放回盘子里。
「七寸草这种毒服后,会瞬间穿透胃壁溶入血脉,一旦中毒,终生难解,常服或久离都会令人衰弱而死。我只能边帮他解毒边继续给他喂毒,后果如何尚不知晓。昭贵妃对华妃的仇恨不会消减,太子又嫉贤妒能心胸狭窄。我想护他一世周全,谈何容易。崇临的命悬在那,就像这灯一样。」杜衡说着,移开纱罩,呼一下吹熄了烛火,余烟飘散。「……我很傻吧,一点用都没有。」
琅环起身推开窗扇,朝阳如血染红天边。「我所认识的公子,从来就不是聪明处世的人。不然,也不会找上琅环了。」
五年前,琅环还是廷尉赵瑞的妾氏。赵瑞乃是相国朱懿的得意门生,仕途顺遂、春风得意。不料朱相死后,树倒猢狲散,闵世贤借机扫尽朱相一党,太子也趁火打劫铲除异己。赵瑞被贬入奴籍,琅环和另外三名妻妾都被卖到妓院,落入暗不见底的深渊。
因着精通琴艺诗赋又美貌过人,琅环很快成了凤栖楼红牌。
她幼时便患有心疾不能生育,也自知命不长久,推了很多求亲之人,远嫁京城做了个小小妾氏。卖进凤栖楼后,也不曾告知任何人自己的病情,每天必喝调理心脾的附子理中汤也再没服用过。琅环依旧打扮得明艳,也笑得妩媚,但眼底早已无心。成为头牌后,琅环便只陪客不卖身,赋诗抚琴一助酒兴,聊度时日。
三年前寒食节,贵为九卿之一的李奉常在凤栖楼宴请一众官员,琅环在座陪酒。大厅里人声鼎沸,舞乐欢歌不歇,喧嚣到极致时,反有种奇异的静谧感。淫声浪语早习以为常,党争黑幕也毫不新鲜。琅环只是淡淡笑着,一杯杯饮着酒。她有心疾原是不能多饮的,那天却莫名想喝,平日觉得过分甜腻的百花酿滑过喉咙却有股清冽之感。
那李奉常年已六十仍色心不死,亲上琅环的脸,舌头湿滑的舔着她的脖子,吐在耳畔的气息充满了酒臭。琅环痒得咯咯笑了起来,举起手中酒杯突然泼了李奉常一脸。看着他湿答答的震怒面孔,琅环笑得更加开怀。
在座众人都惊呆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鸨母见闯了大祸,哭天抹泪揪住琅环要她跪下请罪。琅环却敛了笑容立在一旁,神色依旧淡然。
她这辈子活得太累,何妨痛痛快快来一次糊涂狂醉。
「李大人,名花虽美,奈何有主,杜衡薄酒一杯代为赔罪。」
抬头看时,一个身着绛紫丝缎深衣的俊美男子挡在她身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杜衡!你、你放肆!」李奉常怒气冲冲,拍桌站起来,全身抖得厉害。
「琅环痴情,心里除了我容不得他人。李奉常一向好肚量,想必不会计较。春宵苦短,美人我先带走了。」那杜衡满脸邪魅笑容,放下杯子,无视众人,揽着琅环就往内院走去。
杜衡大名琅环自是听过,来凤栖楼的大小官员口中常提的风流浪荡子,仗恃一张俊脸和小聪明夹在太子和昭贵妃间摇尾乞怜的狗。如今一见,行事作风果非常人,不过小小太医居然敢当众开罪大卿,胆量着实不小。
琅环冷冷道:「请放我下来,小女子并未求大人帮忙解围,不必多管闲事。」
「你想着,反正心疾深重时日无多,随心所欲一回也是快事,对吗?」杜衡了然一笑,面色有几分愉悦。「你倒是个怪人。可惜遇着我,你的阳寿便没到头。」
琅环惊讶已极的抬眸,正迎上杜衡投来的视线。「下次唇脂涂得重些,被酒冲掉后,紫得吓人。」
心疾重的人嘴唇多泛青紫,因此被他发现了吧。究竟谁才是怪人?一个厌世的烟花女子,根本不值得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庇护关爱。
自那天后已三年,杜衡依然在她身边。他曾说过自己这条命记在他的帐上,他不会放弃,琅环也不能放弃。他亦说过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红颜知己,最好的朋友。琅环只是笑着,没有回应。
她想当的,并非红颜知己。可她知道他能给的都给了,不能给的,她也没资格再去求。杜衡的心,除了那个人,已容不下旁人。
琅环倚在窗旁看向杜衡,眼中满是苦涩。面前这个谈笑风月的闲散男子,不多日后怕性命难留了。他有他选择的路,她不能也无法阻止。
只是黄泉路似远实近,到那时,也许又能重逢了吧?
在阶兰宫又休养一夜,清早崇临包裹得严严实实,乘暖轿回到东篱宫。数日光景,屋里落了好些灰。终于能回到自家地方,小安开心得不得了,飞跑着出去半天才回来,手上多了个金丝鸟笼,原来是接玉璃去了。
「浣衣司的小柳最喜欢鸟了,看把玉璃喂得圆滚滚的。」
玉璃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叽叽喳喳探头探脑,和几天不见的主人打招呼。崇临接过鸟笼放到桌上逗弄它,玉璃蹭着他的手指,翠绿间黄的细羽触感柔软。
小安看主子苍白的脸庞浮上笑容,惊喜万分。「玉璃真是神鸟,把咱们殿下都给逗笑了。」
崇临没回话,收回了手看着玉璃发呆,似神游天外。半晌又道:「这鸟,原本是没名字的。」
「啊?」没头没脑的话把小安弄懵了,他只知道玉璃是去年年初三皇子送给主子的礼物。原先确实没取名宇,有一天主子突然告诉他鸟儿叫做玉璃。「您给取的名儿吧,好听得很。」
「……名字,是他取的。」崇临话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又愣了会儿神,他身子撑不住,才让小安扶着进寝室歇息。
轻手轻脚关好门出来,小安搔搔头。主子今天怎么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发呆,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莫不是发热烧坏了脑子?以前总冷冰冰看不出喜怒哀乐的人,现在却温软得像团棉花,会笑了,眼神也有了暖意。真真怪哉。
主子休息,不代表他也可以清闲,打水清扫,桌上地下擦洗一番,折腾到晌午才又把这东篱宫弄得窗明几净。小安正给摆饰掸灰,就见小荻端着药屉走进来。
「怎么只有你,杜太医呢?」小安奇道。经过前几天,他确信杜衡对主子着紧得很,不会不来。
小荻撇撇嘴。「谁知道他,主意变得比翻书还快。又要来又不来的纠结个半死,最后说以后还是不来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别扭……主子刚醒。啊,你拿粥来啦。」小安从药屉里端出一碗褐色米粥,上面漂着枣子、梨片,葡萄干,还撒了些碎花生。
「爷说先喝粥再喝药,不伤胃。」
两人敲敲门走进寝室。见只有小荻来送药,崇临有点失落的笑笑,什么也没说,接过递来的粥喝了。
这味道……很像蜜糕的甜味,不单是梨子的清香和红枣的甜涩,还有种独特的滋味。
喝完粥,崇临端起药碗,盯着汤药犹豫好一会,低头抿了口,眼神瞬间黯淡。他自嘲的笑笑,叹口气喝下半碗,又苦笑了会,喝完剩下的,把空碗递还给小荻。
小荻松口气的同时不由暗怪:平日看这主子吃药比登天还难,这回丝毫没讨价还价也没耍脾气,反而让人觉得哪里奇怪。
喝了温水漱口,崇临抬眸看着小荻。「你家主子的脸……怎么伤的?」
哇!果然被问了。小荻深呼吸,幸好对此爷早有嘱咐。「啊,这个、说来丢人。就、就是在凤栖楼嘛……有人对琅环动手动脚,爷上前救美,然后就……」
真是,差点咬到舌头了。什么烂理由啊!小荻心里恨得牙痒痒。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乱七八糟也就罢了,现在还要他说这种蠢话。
「这样啊……」崇临垂下眸子,后又笑了。「劳烦你来送药了。」
这下可把小荻惊呆了。这、这可不是一般反常,到底哪儿不对劲啊!面前这个长得像六皇子,个性又完全陌生的人到底是谁?
其后的日子,杜衡几乎不回去,宫里宫外地跑,似乎在忙很多事。琅环从来不问,小荻问了却得不到回答。爷第一次这么久不让自己跟在身边,蜜糕是不弄了,也不再请别的太医为六皇子诊治,只配好药材和粥料,让他拿给司药熬煮了送去东篱宫。
一大清早,杜衡又更衣准备出门。小荻端了洗脸水进来,看见他直咂嘴,「这么早,赶早集啊?」
揉揉小荻的头,杜衡打趣道:「到早集买猪头给你补脑嘛。」
「少来。」小荻挥开他的手。「今天让我跟着您吧,不用去东篱宫了。」
「……为什么?」杜衡系腰带的手停下来,紧皱眉头。「他不肯喝药?」
「不是啦。小安说今天穷酸榜眼要陪您那宝贝殿下去上清观玩,所以药改晚上喝。」
苏清凌这些天工作之余常来东篱宫看六皇子,两个人下棋读书逗鸟闲聊,一直到掌灯才分别,相处很是融洽。
据兵部接到的消息,陇裕关关西营四万驻军依令火速撤回,巴蜀局势却丕变。阜匪军一时间全没了动静,主力军和主帅邵琰都退守安岳闭城不出。崇嘉几次派人来请崇临商议剿匪计划,都被他以身体欠佳为由推了。
只是现在冬寒料峭的。六殿下身子刚见好,居然去上清观,也真够离谱的。
「崇临……要出宫?和苏清凌?」杜衡也愣住了。
「是啊,他俩现在要好得很,成天黏一块儿。不过今天雪这么大,冷都冷死了怎么玩。」小荻浸湿毛巾递给杜衡。「六殿下这些日子很怪,没事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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