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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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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正文 第45节

    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

    第45节

    她从摇椅上站起,与沈明山对视后道:“如今宫里情形如何了?”

    “似乎……不甚明了,不过恭王殿下那里递来消息,说是已经……”

    管事的声音小了下去,沈明山温和道:“既是如此,那就先回府了。”

    女人拱手道:“是,老师先回府等候消息,等情形清楚些,再出来也不迟。”

    她转向管事道:“送老师回去罢。”

    管事俯首应喏,台上伶人旋身回转,水袖蹁跹辞台而去,曲声已近尾,锣鼓铮铮,倏然停止。只见女人一甩衣袖,掐着嗓音哼道:“……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九月初一,距中秋才过了半月,此时秋意正浓,而月已成弯钩,挂在深蓝的夜空里,不复从前的圆满。

    皇帝接连空缺了大半月的早朝,令朝臣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虽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只是先前忙于政务,致使圣体有碍,需卧床休养一阵子。但这种借口并不能很好的抚慰臣子们,毕竟皇帝登基以来励ji,ng图治,极大的改善了朝廷许多不良风气,渐渐在臣子心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如今她不在,朝廷顿时像失去了主心骨,虽说有六部尚书议事在前,但六部到底从内阁手下暂脱而出,实在少了些底气。

    而这时候,请召内阁回朝的折子就出现的顺理成章了。而六部不知所措,皇帝还在宫中‘修养’,按照惯例,的确是该由内阁暂代政务。由于先前皇帝与内阁发生了些不愉快,阁臣们被迫放了个长假,难不成真能下的来脸,去吏部报道吗?

    吏部尚书赵凌平看着案上的折子有些失神,这一摞明黄缎面的折子是内阁才能用的东西,其内容也不言而喻,阁臣们当真放下了身段,低调地递上了销假的折子,言辞恳切地请求回到朝堂,为之效力。

    到底批不批?赵尚书苦思冥想,连头发都要掉光了。

    批,岂不是违背了陛下;不批,又是与内阁作对,眼下内阁回归是板上钉钉的事,而陛下却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转醒,这些日子她已经听到有臣子私下议论立太女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猛然一跳,皇帝只有一个女儿,连周岁都未满,真的能被立为太女吗?而臣强主弱,这不是……朝乱的征兆么?

    她竟不敢去深想。皇帝正值年富力强,究竟是为何病倒的,什么病能让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她还会醒来么?赵凌平手按在那些折子上,思索良久,终是召来得力的下属官员吩咐道:“将这些折子,发还罢。”

    “大人?这……”

    赵凌平靠在椅子上低声道:“耽搁些时间不要紧,去发还就是。”

    “可这是内阁的折子,若是让阁老们知道了,大人您要如何是好?”

    赵凌平想了会,脱下官帽放在桌上道:“那就等着看罢,大不了不做官了,回家种田!”

    邵洺翌日离去,留下了一封婚书与一只沉重无比的箱子。

    清平打开箱子,里面铺满红珊瑚海螺珍珠,中间放着一架用海柳拼接的船。这船做工ji,ng巧,像是把大船缩小了数十倍,连桅杆与船上的绳索都历历可见。且每一个零件都可以取下,足见用心。

    清平对这船颇感兴趣,但不敢随意拆卸,怕拆了就装不回去了。她身边的随从皆是内陆人,都不曾见过海,更别提海上的商船了,只有署官笑容满面地道:“大人不知,邵家早年便是由造船发家。这船模做的如此细致,必然是出自邵家工匠之手。何况金海柳难寻,”她眼中流露出艳羡来,“这可真是件实打实的宝贝。”

    清平笑了笑没有说话。

    也不知邵洺在搞什么名堂,潘秀蔚都知道她要与邵家结亲,还特地派人来道贺,言语间暗讽她攀权附贵。闽州邵家的名声太过响亮,谁不知道邵家四子执掌镇海阁多年,娶了他就是娶了个金库。以至于今嬛行辕方到郡城时,竟然也听了一耳朵传言,待入了行馆后也向她道贺。

    清平便将这船拿出来交给她看,今嬛身为工部侍中,对奇技 y  巧一类最为感兴趣,接过东西就一头钻进屋里,过了一天一夜才出来,她抱着这船与清平叹道:“邵家不愧是造船世家,连个船模都做的这般仔细。不过这船模似乎有些奇怪。”

    清平听罢不动声色地问道:“请教今大人,哪里有什么奇怪之处?”

    今嬛蓦然想起这是她与邵家结亲的信物,当下有些犹豫,但沉吟片刻后还是如实说道:“我拆开后发现,依照这船的构造,恐怕在海上行不出一日便要沉了。”

    她见清平神色微妙,忙补救道:“自然,也许是我知之甚少,不ji,ng于此,见识浅陋,李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毕竟东西是死物,人才是最为重要的。”

    清平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无妨,只是还请大人保密,权当不曾见过这船就是。”

    今嬛虽不解其意,自是应了,又与她说起沿路见闻:“……田地遭淹,似乎有人在借着机会大肆买田,也不知辰州州牧是否知晓。黔南郡尤为甚之,遭灾的县都开始在卖田了,这么大的阵仗,为何州府不曾上报朝廷?”

    清平垂目道:“只怕是朝中出了什么变故,所以才难以顾及辰州。”

    今嬛奇道:“朝中能出什么变故?”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第180章 惊寒

    屋外下着小雨, 天色y沉, 议事堂中灯火通明, 主座上坐着一位形容削瘦的红袍老人, 她虽着官袍却未戴官帽,袍上的仙鹤纹饰将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她座下摆着两排木色光亮的梨花椅。

    玉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官员们鱼贯而入, 依照品级排序, 向她行礼道:“拜见州牧大人。”

    梁濮抬手道:“不必多礼, 召诸位前来,不过是有些事情要与诸位一道商议。”

    她从右侧的抽屉中取出一本文书, 道:“朝中传来消息, 陛下已经将内阁给罢了,命六部尚书共议朝事。内阁因何被罢,传言说, 陛下已经拿到了贺州的那本账本。”

    左侧第一排坐着潘秀蔚,她拱手道:“大人, 若真是如此, 为何陛下只单单罢了内阁, 不向贺州州府发作?”

    右侧一人道:“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朝廷那边的消息也不大清楚,这时候定论有些太早了。”

    潘秀蔚眉心微皱,道:“贺州那里也没个准信,原随竟不知不觉到了辰州昭邺, 你们也不知道?”

    那人亦道:“潘大人难道不知,云中郡现在有多艰难么?是了,不似你黔南郡有太庙做保,再大的风浪都沾不到一片衣角。大人隔岸观火,自然能谈笑自如,轻松应对了。”

    潘秀蔚压住火气愤怒道:“你——!”

    梁濮视线转向她,淡淡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吵?”

    两人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礼告罪,道:“是,下官知罪。”

    “我与沈阁老尚有些交情,只是如今风雨飘摇,内阁已经被罢,阁老们自身难保,朝廷里能为辰州说话的人也就少了。我本想续任,但现下看来,陛下是定要将我从州牧这个位置上换下去的。”梁濮微微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道:“我是该挪挪位置了,好给新人让位。贺州已经在换人了,辰州离这日,想必也应不远。”

    众官垂目不语,坐在末尾的燕惊寒闻言看向主座。

    “闲话少说,既是议事,那便按照规矩来。三郡夏赋的折子先递上来,赈灾的款项明细另呈上,大家一道说说此次水患受灾的县镇河道的情形如何了?”

    燕惊寒答道:“回大人的话,河道已经在修补中,只是近来暴雨频繁,耽误了进展。”她缓缓看向周遭,一字一顿道:“但想来也不至再被河水给冲毁了,这点,下官还是可以保证的。”

    云中郡来使冷笑道:“燕大人好大的口气,若是我所辖下县镇有再遭水患侵扰的,你是不是就要提头来见了?”

    燕惊寒瞥了她一眼,道:“黔南郡这处下官还是能够担保的,只要被堵住的堤坝无损,自然不会殃及两岸。而青苗也能及时播种,不会误了这季收成。”

    黔南郡太常霍然起身,喝道:“燕大人说的好!我倒想问问你,二十三县遭淹,万亩良田被毁,要如何去种青苗!”

    燕惊寒毫不退让,上前一步道:“不种青苗种什么?不种青苗,秋后如何有收成,百姓吃什么,用什么缴纳赋税,难道真要如你们所言的,将辰州一郡改种桑树,纺丝造坊?”

    潘秀蔚掀了掀嘴皮,不咸不淡地道:“燕大人说的我都不太明白,现下我只关心一件事,礼部侍中李清平,到底什么时候能将太庙择地一事给定下来?燕大人与她曾是同窗,一并进学,难道你就不能与她好好分说,咱们把事情早些定了,也好早些安心。”

    燕惊寒一哂:“潘大人这么说可是折煞下官了,下官虽与李大人曾有同窗之谊,但公就是公,私便是私。下官得州牧大人提携,暂居此位,不敢做出些什么有碍声誉之事。”她眼中闪了闪,“倒是潘郡长,贵郡凶案四起,迄今还未抓到凶徒,出了这种事,是不是都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呢?”

    潘秀蔚冷哼一声道:“你与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李清平是朝廷派来的人,也是陛下的人,她说的话难道不能作数吗?燕大人,你真的分清了公私吗?自从你到了辰州,这地方就再没一天太平的日子,到底是在座的诸位管束不利,还是你燕大人背信弃义,转身就把事情卖给了别人——”

    燕惊寒却不看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主座上的梁濮,道:“我忠心与否,还轮不到潘大人评头论足,大人若是真想让李侍中点头,就应该将青庐山所涵括的所有田地图册全部拿出来!你自己多有隐瞒,还怪别人不够诚实,这又是什么道理?”

    潘秀蔚深吸一口气,两指并起,指着燕惊寒道:“州牧大人!我等同进同退,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浪。如今浪打船头,有人见情势不好,这就已经开始想着退路了!这种小人,难道还要留在此地吗?”

    梁濮声调一变,厉声道:“都住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在此做这些无用的意气之争!这里都是朝廷的官员,所忠的是朝廷,是陛下,不是什么你我!”

    她语声沉重道:“辰州水患,我亦难辞失察之罪,待此中事了……我自会上疏请辞。”

    梁濮坐在房间里,正对着一桌酒菜出神,直到下人进来通报,她才道:“请她进来罢。”

    下人掀开门帐,风裹着水汽吹进房中,将她一头花白的头发吹得飘起。来人亦是一身雨水,在门外脱了雨披入内,见了她作揖道:“大人。”

    梁濮看着她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罢,不在府衙,繁文缛节便免了。”

    燕惊寒撩起衣袍道:“是。”遂落座。

    梁濮一改常态,嘿然笑道:“今日的事你也见着了,我已经压不住她们。辰州这么大,我虽身居高位,但有许多事,也不是全然知晓的。”

    燕惊寒沉默了一下,道:“大人有大人的难处,您在州牧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这么多年,若不是您,辰州哪里能有今日的景象。”

    梁濮叹道:“人人都羡着这个位置,我可是真想下去。但人走到这里,偏偏一步都不能再退,只要退一步,一步之差,就是万劫不复。”

    燕惊寒抬起头,轻声道:“您,是怎么发觉的?”

    梁濮端起酒盏,颇有些自得道:“家国大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们是手段不外乎这些……但这世上许多事本无道理,凭心而做,自有后人评说,所谓的名声,又能有多重要?只是这步棋是我走错了,害了辰州的百姓,这一切,到时候我都会在密奏上向陛下说明。”

    她看向燕惊寒,眼中却是一种温柔怜悯的目光,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口中。燕惊寒的视线落在她抖个不停的手上,起身为她将酒盏斟满。

    “你很聪明,身在局中,竟然能做出这种选择。难道那些富贵权势,都不曾诱惑了你吗?”

    燕惊寒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说没动心都是假话,但动心归动心,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也不过是听听而已。我这个人生来反骨,就是喜欢与人对着干。”她猛然饮下一杯酒,脸顿时爬满红晕:“如大人所言,大道理自可去寻些什么圣人之语。但做官,却是要躬亲践行,才能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是从以小见大,知微见著,不是什么空口说说就可以的。”

    窗外雨声变的急促起来,好像在催促着她们一般。屋中渐渐暗了下去,只见窗边投进一束黯淡的亮光,梁濮目力不行,在桌上摸索了半天也不曾摸着火折子,只得坐着叹了口气。叹完后又是一怔,她今日不知已叹了多少气,但唯独这一次,却陡然生出心力交瘁来,偌大一个辰州压在她的身上,数十载为官,即便她洞悉一切,有些事依然无能为力。

    暗室中两人面对面坐着,却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梁濮道:“之前是你劝她们将单乐调到昭邺去的吧,从那时开始,你已经做好了这等打算么?万一朝廷没有派人来查,这步棋,可是会要了你的命。”

    “不会的。”燕惊寒道,“我与邓捷早就算好了,原随原大人任贺州巡抚时,我们设下此计,试图用那个传闻告诉她、引导她来查这个案子。邓捷一死,这案子便是悬案,她顺藤摸瓜一定会查到我的头上,而我此时也到了辰州,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谁又能发现什么呢?但却没有想到,大人您竟然也用了这种手段,在每年呈上朝廷的水纹图里做手脚,只可惜数十年来朝中无人觉察。”

    梁濮闻言慨然一笑,道:“朝廷有一个内阁,不知有多少消息到不了陛下眼前。难道真的没人发现?这就是严沈两位阁老的本事了,你看她们一手拉拢官员,培植势力。还能分出心来,关注世家大族、商人,事事都想着分一杯羹。从内阁开始,朝廷烂成一团烂泥,但她们还想着把更多的人拉进去,当所有人都在这个烂泥塘里的时候,她们的目的便达到了,多好?”

    “你觉得她们与八荒有什么区别?”梁濮拂了拂衣袖,突然发问。

    “没有,不过是多了层保障。打着内阁的幌子,欺世盗名乱政误国。所谓的忠j,i,an,都是一路货色而已。”燕惊寒放下手中酒杯,有些释然般地道:“善骑者坠于马,善水者溺于水,善饮者醉于酒,善战者殁于杀……以此兴者,必以此终。”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醉倒的,只记得最后雨似乎停了,菜也凉了,梁濮拉着她的手慢慢道:“忧生忧死,你都不用去想了,只要你藏好那份名册,她们始终会对你有所忌惮。朝廷不能杀你,八荒也不敢动你……”

    燕惊寒闭上眼,她本想答生死已不由得自己。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说出口,借着醉意,她将往事检点二三,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若真是这样活着,那与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天色昏沉,从晌午开始雨势渐大,河道水位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上涨,黔南郡关隘设在小寒山,水流以汹涌之势绕流经此,浊浪排空,重重冲击两岸河堤,守关的将士在狂风暴雨中几乎睁不开眼,身上盔甲被冲刷的雪亮,倒映出黑云中偶尔闪过的电光,令人陡然生出天翻地覆的骇然。

    直至傍晚,天已完全黑了,大雨掩盖了所有的声音,所以当那队人行至关门前时,守关的军士才看清那些人的打扮,她们头戴斗笠身着雨披,手中都提着什么东西,隔着雨幕仔细看去,才发觉那是一盏盏熄灭的琉璃灯。

    领头的人靠近关门,门开了一条缝让她进来,那人从shi透的衣服里取出被蜡纸包裹的完好的通关文书,城门令取过,发觉文书背后有块什么东西,她借着火光一看,是块银板,在手中轻轻一掂,份量还不轻。这不动声色的孝敬叫人心中舒坦,城门令只瞟了一眼文书后道:“送灯的?这么大的雨,你们也要赶路,真是不容易。”

    她生的有些面生,那女人微愣,随即低声道:“劳大人记挂,先前调任的白大人与我是旧相识了,应该与大人提起过……这次的人数有些多,您也是知道的……”

    新上任的城门令皱眉道:“多了多少?”

    那女人伸出三根手指,城门令略一思量,正在向文书上盖章的手顿了顿,左右一瞥低声道:“三十人?这未免也太多了!”

    那女人道:“还请大人通融则个,近来不太平,走灯的人也是为了求个福气,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灯头,大人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从手腕上拨拉下一个镯子塞进城门令手中,轻声道:“知道大人的难处,新官上任要打点多处,这不过是一点心意……”

    城门令借着火光瞥了一眼那镯子,拇指大的绿宝嵌在银花上,幽绿冷光一闪而过,诱惑至极。她捏住镯子咬牙想了一会,发狠道:“记住了!脚步放快些!”

    霹雳列缺,黑云中电光游走,倏然照亮雨幕,黔南郡关门缓缓打开,驻守的军士站在风雨中注视着一队人涌入,照例应在关隘内城中进行身份查验,但不知为何,内城中空无一人,通往黔南郡的最后一道城门也是半开着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待最后一个人踏入,城门缓缓合上。城墙之上悄声无息地架起一排弓|弩,弩|箭破开雨幕,霎时周遭火光大亮,不待内城中哪些人有所反应,先前那批弓|箭手已经飞快俯身,又一批人接上,如此反复近数十次。起先那几百人有人躲开箭雨,仪仗矫健身手试图攀上城墙,但城墙上不知涂了些什么,手才触上便滑落而下,继而被弓|箭s,he中倒地。

    过了许久,城内地面已被血色染红,立即有军士上前拖开尸首,扒下雨披斗笠。城中站着一位身着银色铠甲,肩上佩着三道凤羽的年轻女将,身侧立着方才那位城门令。

    城门令半边衣袖被雨水打shi,正取了一块干布擦拭,她淡定道:“多谢明将军了。”

    女将正是云策军主帅周乾麾下明于焉,辰州水患初发之际,她便奉密诏带着手下混在救灾军士中潜入辰州。后听从刑部侍中原随调遣,在黔南关隘等候数月,为伏击乱党而做准备。

    明于焉揩去脸上的雨水,吩咐手下换上这些人的雨披,捡起灯盏,而后道:“果真如大人所料,这群人真的来黔南,不过她们赶赴此地,究竟是要做什么?”

    城门令脱去衣袍,换上宝蓝官服戴正官帽,赫然是原随。

    她面无表情道:“此乃陛下神机妙算,原某不敢居功。正如将士心慕周帅大营,信徒自然向往神灵所居之处。借鬼神之名起势之徒,必须要证明传说不仅仅是传说……”

    捕快递上信筒,原随捏开漆封,阅后点燃。她向明于焉作了一揖:“暗卫已经混入她们之中,请明将军派人装成方才这些人的样子,向青庐山方向继续前行。”

    第181章 画卷

    半月暴雨令河水上涨, 幸而先前郡中已驱使劳工将堤坝修补, 这才免了水患之扰。好不容易迎来一个晴天, 清平打算与今嬛去青庐山附近转转。虽说太庙一事大半由礼部而定, 但到时还需工部一同署名上疏,为了保险起见, 还是一同去为妙。

    但两人还未出门便有随从领着一捕快来报,说是郡府出了事, 昨夜刑部侍中原随原大人到达黔南郡城, 第一件事竟是拿出一份长长的名单, 将郡府中五品及以上官员通通监押进牢中。

    清平没料到原随居然来的这么快,而且一来便是这么大的阵仗, 动辄拿人关押, 依照原随办事的态度,想必已经有了切实的证据,否则她也不会这般随意乱抓人。

    她心念一动, 难道是……

    今嬛闻言皱眉道:“原大人这是做什么,要监押五品以上官员需上报朝中批复, 再交由此州提刑调令, 如何说抓人就抓人?”

    清平不说话, 只是看着那报信的捕快道:“原大人想来还吩咐了你什么事罢?

    捕快迟疑一会,行礼道:“回大人的话,原大人让小的来请两位大人一同去府衙,她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今嬛更是不悦道:“她抓人就是,为何要牵扯上本部与李大人, 刑部的事情,如何能与工部礼部有什么干系?”

    捕快只道全是大人吩咐,她不过是照着行事,还请两位大人恕罪云云。

    清平微微侧身,见外头似乎已经停了辆马车,便道:“那便带路罢。”

    她又与今嬛道:“原大人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她定然是有什么要事,否则也不至这般劳动你我。”

    今嬛一想也是,这一行来,原随举动皆是有证有据,方才拿人归案。

    两人上了马车,向黔南郡府衙而去。

    辰州郡县府衙与其他州的略有不同,前为办事之处,大狱却在其背后,大门相反,但内里自有一条小道,专供官员提审案犯。

    原随不过来了一夜,黔南郡的监牢已经满了大半,满牢中不见灰衣囚犯,而是一群青蓝袍的官员。到底黔南郡中在任的五品及以上官员数量有限,一人一间牢房也是足够。

    牢门开了一条缝,有火光照亮shi漉漉的地面,众官闻声看去,原随板着脸走进来,身后跟着神情凶恶的牢头与众捕快。

    官员们被抓后很是忿忿不平,原大人动作利索,当夜抓人当夜审讯,谁也不知道原大人究竟是如何审的,有的人已经出去了,有的人却被继续关进大牢,听候发落。

    潘秀蔚也在其中,她衣裳有些凌乱,据说前夜她新纳了小郎,正乐不思蜀时被刑部的捕快破门而入,将正在被翻红浪的潘郡长一把抓起,以至于潘郡长以为自己家招贼了,直到见了原随她才明白过来。此时她的心中充满了怒火,原随正对着名单清点人数,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里,潘秀蔚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屈辱,愤声道:“原随,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然说拿人就拿人?你可有问过州牧大人?此地都是五品以上官员,身负民生重任,若是耽搁了事情,你能担待的起吗?”

    论品阶,原随虽是刑部侍中,但确实不如一郡之长职位高。但她连眼也未抬,只是抽出一张文书交给身边的人,那人小跑至潘秀蔚牢门前,道:“我们大人请大人看看,这是朝廷特批的抓捕令。”

    潘秀蔚顿时有种脸被人用力踩了几脚的错觉,她何时被人这般对待过?心中愤恨非常,冷森道:“既然原侍中得朝廷批准,那我也无话可说,只是不知你到底在查什么东西,竟将我等困在牢中!待此事了结后,你若是不给大家一个交代,我必要上疏御史台弹劾你!”

    原随清点完人数,这才慢悠悠地瞟了过去,颔首道:“嗯,倘若那时,潘郡长仍是清白,原某任凭你弹劾,亦无话可说。”

    潘秀蔚心中一惊,倏然向后退去,她这举动全然是下意识而为,原随身后牢头微微抬头,潘秀蔚咬牙坐回冰冷潮shi的长凳上,道:“那便……静候原大人佳音了!”

    清平和今嬛在后厅中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原随才过来,原随与她二人见礼,道:“冒味请两位大人过来,还请见谅。”

    三人落座,衙役送上茶点,清平问道:“原大人是有什么事么?”

    今嬛亦道:“原侍中,你在黔南郡搞出这般大的动静,有无得朝廷批示?虽说你得了陛下手谕,权在州牧之下,但到底此处是别人的地盘,这么明火执仗的抓人,似乎不大好罢?”

    清平注意道原随袖口沾了许多泥点,且袍子有些发黑,显然是多日奔波劳碌所致,原随拱手道:“劳今大人忧心,原某自有分寸。”

    她话说到这里竟是再也不肯多吐露半个字,今嬛本想打听一番动向,但她二人分属不同司部,有许多事没办法互通有无,只得捧了茶暖手,叹道:“也不知近来是怎么了,为何事情这般多。”

    原随道:“李大人在黔南呆了有些时日,这郡中半月以来的凶案可有所耳闻?”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清平思索后道:“自然,最初一起便是在我下榻的行馆中。”

    今嬛一惊,道:“那李大人还继续住在行馆?”

    原随定定地瞧着清平道:“李大人可知这些人死后被人剜去了五官?”

    清平颔首:“我知晓。”

    今嬛更觉惊怖,原随道:“那第一具在行馆发现的尸首,我已经查验过仵作的案本,这具尸首与其他有些不大一样,她口中舌头被人拔去了,李大人可知晓?”

    清平再颔首,原随继续道:“剜去五官毁去其容,有震慑旁人之效;拔舌之刑,亦有惩戒警告之意,只是这警告的,究竟是谁?”

    今嬛品过味来,皱眉道:“原大人,你查案归查案,抓人也好关人也罢,这都是你的事。说句不该的,若是黔南郡真是有什么,那你也不该来质问怀疑李大人,她不过初到此地,如何得知这些东西!而此地除却郡长之外便是她的官职最高,想来那行凶者必是要震慑高官……”

    清平明白原随的意思,她并不是在怀疑自己,而是在担忧。

    想来金帐之人就在辰州,那尸首上的刀口以及充满残酷意味的刑罚,不过是对叛逃之人亲切的问候。

    秋意已浓,渐入微寒,长安昨夜下了场小雨,将石板路变的有些shi滑。

    胡濯熟门熟路地穿过垂花门,不必下人引路,她已经知晓要如何走了。

    陈留王世女陈琦与她向来交好,她常向陈琦请教经文奥义,陈琦不知从哪里寻许多古画请她鉴定,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

    她快步来到陈琦所居的院子,两旁伺候的仆人见是她来并不阻拦,只是屈膝行礼。胡濯便自己进了院子,向书房而去。但见陈琦书房门大开,里头却没个人,只见桌上摆着一副画,不知是陈琦又从哪里寻的古画。胡濯钻研书画多年,在家一度挨母亲骂,依然改不了对书画的痴迷。她见猎心喜,掂量了一下陈琦为人脾气,觉得她也不至于生气,便站在门与桌的中间,伸手去够那副画。

    她刚够到手就迫不及待地展开,突然咦了一声。

    陈琦从母亲书房回来就得下人通报,知道胡濯已经在自己院子里了,她今日有样东西要拿出来请教胡濯。等她过去时,正看见胡大人靠着门框,对着手中的东西皱紧了眉头。

    胡濯见了她来,指着这画笑道:“世女这画有些意思,啊,恕我冒犯,先拿来看看了。”

    陈琦心念转动,道:“无妨,本是就要向你请教这画,如今看了更是省事,只是不知你有何见解?”

    胡濯道:“这人像的技法,有些像一个人。”

    陈琦扬眉,将她请进书房后问道:“像谁?”

    胡濯又看了一次,肯定道:“像山野闲人,她的人像画的最妙,几代无有出其右者,这技法我觉不会认错。”

    陈琦道:“惭愧,我于画知之甚少,不知这山野闲人是何许人。”

    胡濯这才反应过来,道:“此人原名岳瑾,曾在辰州做过官,后来因洪波之乱被免。传闻岳瑾观人无数,得出一种新的技法,以千人之貌融于一人,世女请看,这画中的女子虽只是一人,但这五官神态,总能在许多人身上找到,或是鼻子相似,或是嘴巴相似,而且越看越像,这便是岳瑾的得意所在了,也是寻常画者难以企及之处。”

    陈琦垂下眼,胡濯手中拿着的这张画,正是刑部加急送入京中封存的证物,在贺州时的一干命案,皆与这幅画脱不了干系。因涉及神院,便送到了她这里。

    陈琦想了想,进了里间书架上取了一副古画,那是从金帐得来的阿月来神像,她交予胡濯道:“那便请胡大人再看看这个。”

    第182章 元伊

    信鸽扑棱棱飞入黔南郡府衙, 捕快抓住鸽脚取下一只小圆筒, 旋即快步穿过院落, 送到正在屋中看卷宗的原随案上。

    捕快低声道:“大人, 是京中来的消息。”

    原随捏碎外头蜡壳,抽出一张纸条来, 读完后喃喃道:“果真如此,这真是……”

    捕快不敢说话, 只听她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 却是不再言语了。

    许是大雨已过, 近来几日难得现晴,清平与今嬛白天在府衙坐着, 晚上在护卫们的保护下回到行馆歇息, 约莫黔南郡如今流言四起,到处都不大太平。府衙高墙重门,尚且还有些威慑力, 权暂做栖身之所,以防行馆中的旧事重演。

    这日今嬛在府衙后屋中看公函, 清平则在她旁侧屋里翻阅黔南郡郡志, 每任郡长都会对郡志稍稍修改, 若是触及一些不能言说的辛秘,都要酌情增减,都是官员在任时必做的一件要务。

    清平翻了翻最近几年新修的郡志,将庆嘉年间的细分出来,果真发现此卷最薄, 许多事几乎一笔带过,含糊了事。

    她便有些明了,看来洪波之乱的确是件有损朝廷脸面的事,历任郡长似乎都避开不谈,更有甚者一字不增也罢,反而还削去许多,叫后人更是如雾里看花。

    照例礼部与工部需各写折子一并上奏朝廷,今嬛拿着折子过来询问之时,恰逢清平被衙役请去见原随,因李宴仍在行馆中病着,屋中只得一个随从,见了今嬛道:“大人来的不巧,方才我们大人被原大人请去说话了,不过她离去前已经吩咐小的了,若是今大人来访,就说折子就在桌案上,请大人阅后自便。”

    今嬛踏进屋中,果然看到桌上放着一封奏折,她打开来细细看过,见一切无误,且礼部红印已盖,就干脆收起带走,准备交予书令官送到长安。只是桌上卷宗太多,她走动时衣袖不慎一带,哗啦啦散了一地。随从闻声忙进来捡起,道:“大人去忙就是,这里小的自会打理。”

    今嬛蹲地与她一道捡起卷宗,却见黄卷中露出一角红来,她伸手去取,大红绸封鲜明亮眼,待打开一看,竟是封婚书。随从见了笑道:“这是我们大人的婚书,不知怎地在此处放着。”

    朝中四品及以上官员婚嫁皆需上报朝中,如礼部侍中这等要职更是如此,婚书需递呈吏部,再送至御前交圣上过目。今嬛早已成家,见到这婚书忽地想起如今家中夫郎幼女,心生想念之余,不免有时光飞逝的感慨。转念又思及清平年轻人面薄,定然是不好意思去递呈婚书,何况闽州邵家声名显赫,传出去的确有攀附之嫌。

    今嬛与清平相处有些时日,知晓她并非追名逐利之徒。且全然无什么帝党心腹的派头,凡事亲力亲为,到底是实心做事的人,只是后院家宅中还缺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她见上头签名俱在,当即念动,将婚书一并收入怀中,与那随从道:“既然如此,那本部也一道将这婚书送上去就是,也省的李大人回京还要再跑一趟吏部。”

    工部侍中代圣上巡视辰州河道,其奏折直达御前,不必再经由六部之手,也免去了许多繁琐的流程。她自是一片好意,想促成这桩美事。那随从哪里知道清平与邵洺不过是虚凰假凤、装模作样罢了,闻言叩谢道:“那小的代我们大人先谢过大人了。”

    今嬛微微一笑,她自觉所为成人之美,不由身心舒畅之感,当下拿着着折子出门去寻书令,嘱咐她多备几批快马,好赶紧送到长安。

    原随在房中来回踱步,清平轻叩桌案道:“不知原大人请我过来所谓何事?”

    原随停了脚步,在堂中站立,回头与她对视良方开口道:“李大人可知岳瑾是何人?”

    清平道:“不知。”

    原随坐回椅子上,道:“《庆嘉异志》一书经查证是为贺州人士吴易所著,而岳瑾便是她的至交好友,两人曾共经患难,称得上是生死之交。岳瑾此人极擅书画,尤擅人像著称,更于金石颇有涉猎。时人称颂以一人之相融千万人相貌,而其人像之妙处在于,凭画寻人,仿佛人人皆与画中人有相似之处,其技法之高超ji,ng绝,后世虽有效仿者,亦难复其形。”

    清平笑笑:“原是如此,当真是受教了,看来贺州的案子原大人已经查的差不多了。”

    原随稳稳道:“拨云见日,已然清明。”

    清平问道:“既然该查的都已经查明白了,那原大人还有何事?”

    原随道:“前几日放晴,侍卫在青庐山附近巡逻,见一人行踪鬼祟,持杖负行囊径向山中去,便将其捆住押送回府衙。听闻青庐山本是太庙所定之处,原某这便请大人过来一同审讯。”

    说话间衙役已经押着一人入房,那人跪地后立马哭诉喊冤道:“大大大……大人明察呀,我这这这这是冤枉的!”

    原随慢条斯理道:“你在青庐山附近徘徊数日,东躲西藏,明显是在躲避侍卫巡视,到底欲意为何?”

    衙役拿出一个行囊打开,将里头的东西一一取出摆放在桌案上——雨披,一捆蜡烛,一本破烂的书夹着泛黄的纸,还有用于防身的匕首,几瓶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的瓷瓶。

    捕快上前一步道:“大人,这些东西属下们已经查验过了,这些东西无毒,皆属常物。此人身份文书也已经核实,姓赵名元,乃云州人士。”

    清平眉头一跳,怪不得刚才她觉得这人的官话说的有些别扭,口音忒重,居然是那个赵元。但,赵元不是去寻亲了么,怎么会在黔南郡出现,还正好在青庐山附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清平纵然心中千种疑虑,也不得不听原随继续审问:“云州人士,如何千里迢迢来辰州?你路引上是说访亲,青庐山附近都是田地,山中难不成有你的亲故?”

    赵元哆哆嗦嗦地道:“回大人的话,我的确是来辰州访亲的……”

    原随冷冷道:“如今黔南凶案不断,本郡中人都不敢随意涉足深山,你区区外乡人,如何行事这般大胆?难不成是与凶犯勾结,害人性命以后躲藏入深山中,待风声过去,再继续逍遥法外?”

    赵元猛抬起头,面上涕泪交加,惊惧道:“大人!您自可去查!我祖上世代都是良民,怎会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在青庐山附近转悠,不过是晴时见正午时分有紫气笼罩山头,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加之山势挺拔险峻,云遮雾绕,偶见崖壁上有悬棺古洞,猜测此地曾是地仙修行之处,故而有修道者皆自葬于悬壁洞府中,这才生出寻访之意……”

    原随呵呵道:“你是云州人,此州自来无什么清修入道之说;而辰州地仙一说,本州人都知之甚少,你又是何处所得?如此前言不搭后语,当真是一派胡言!”她又大义凛然地向清平道:“李大人曾在云州为官,不知于此案有何见解,烦请不啻所指。”

    清平微微一笑,果然原随刚刚是作戏与赵元看,不过是要将球踢到她怀里。她虽然不明其中含义,但仍是顺势而为,缓声道:“拙见而已,在原大人面前不敢妄言。云州风俗我也略知一二,单说葬法便有土葬火葬水葬三种,依照各地民情不同,择向亦不同。火葬水葬是早年未开化时的旧习了,这两种葬法都会毁坏r_ou_身,想来正好与经义相违。且云州地势开阔平坦,无名山大川等纳气藏风之所,故而从无什么问道访仙的说法……”

    清平说话间赵元抬头来,她被衙门里的人抓来后只被原随审讯过,又听闻原随将郡中官员一网打尽押入牢中,自然以为此地主事便是原随,是以她方才并未注意到堂上还坐着一位大人,此时一眼看去,却觉得这位宝蓝官袍的大人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竟是初入辰州时遇见的书局老板!想起两人一路的言谈,赵元不禁冷汗涔涔,满腹疑虑张口又闭,越想越是后怕。

    原随仿佛没有看见赵元惊疑的神色,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捕快们退下,而后道:“多谢李大人了,想来这起凶案若要破获,可能要重查出入黔南郡的外来者,凶犯必定就在其中!先将此人收押关入牢中,待案破后再放……”

    清平轻笑附和,见赵元脸色愈发难看,便假意与原随道:“原大人,这人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是否是此处耳目众多,她有什么隐情不便开口?”

    原随嗯了一声:“李大人所言甚是有理,既是如此,那先押入刑房中候着。”

    待赵元被带下去后,清平这才问道:“原大人这是要吓一吓这人?我初到辰州时曾与她接触过些时日,此人言行与凶犯之流相差甚远,难道此人与大人方才所说的岳瑾有些干系?”

    原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李大人猜的不错,岳瑾在辰州为官数年,后因洪波之乱被免官,便易姓更名为赵景迁入云州,赵元正是其后人。”

    两人目光相接,都是聪明人无需多言,清平略一思索已将其中关窍想明大半,颔首道:“我知晓该如何去做,原大人放心就是。”

    赵元被带至刑房审讯,主位上正坐着方才所见的那位大人,她有些忐忑地试探道:“先前不识大人身份,多有冒犯……”

    清平温和道:“无妨,那时候本部因公务缘由,亦于你有所隐瞒。”

    赵元见清平没有急着撇清,还肯认当初之事,顿时热泪盈眶,忙以袖轻拭,哽咽道:“大人,我真的是冤枉的,这黔南郡中的凶案频发我也听说了,但是这真和我没什么关系啊!”

    清平宽慰了她一番,待赵元情绪平复后才道:“原大人之名想必你亦有所耳闻,案件凡经她手从无冤假错案,你自可放心。只本部有一事要问你,你需得从实交代,不可有所隐瞒。”

    赵元当即磕头道:“是!我一定全说,不敢有欺瞒之举!”

    清平注视着她道:“你进青庐山,是为了寻什么?”

    赵元全身一震,正对上她冰凉的目光,俯身一拜,低声道:“大人明鉴,我进此山,的确不是为了寻访什么修仙的洞天福地,而是为寻《庆嘉异志》上所记载的碧落城!”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更啊更啊更啊~

    第183章 偶然

    “……碧落城。”

    烛火轻晃, 夜风将微凉送入房中, 从赵元包裹里找到的那本破烂的书就摊在桌上, 正翻到碧落城那章。

    清平垂眼道:“原大人, 这世上当真有这座城么?”

    原随饮了口冷茶道:“从前不大信,但依照近来所查, 想必是有的,不过并无这书中所说的那般夸张。”

    昨夜清平在刑堂审讯赵元时, 原随便在暗处旁听, 依照赵元所言, 她少时无意在祭拜先祖的房中见着一副画,画上群山巍峨起伏, 高耸相倾。而云雾缥缈中, 一座城悬在云端,城下是汹涌的河水,穷尽凡人所能想象的庄严壮丽。

    这画无题跋落款, 不知是何人而作,唯有角落留了一枚小印, 恰是这枚印给了赵元一点契机。她自仿了印章带到古玩市集问了大半月, 终于有个卖画的老板告诉她, 这枚印章是仿的山野闲人私印,此人作画不喜留名,只留私印,只是如今她的画千金难求,不见于市。又因为技法之故极难仿制, 不是专卖古画古字的不大能辨认出。

    山野闲人名岳瑾,被罢官后不知所踪,那么她的画作,为何会出现在赵家祭祀先祖的香案上?

    后来赵元偷偷翻了家谱,发现她们这一支是在庆嘉三十年迁入云州阾枫郡,当时负责迁家一事的人名为赵堇。也是此人在此买地建宅,地契上所签的名字也是赵堇。

    岳瑾赵堇,看似极为相近,会不会正是同一人呢?

    原随取出一摞纸道:“岳瑾与赵堇的确为一人。同丰五年,云州华宣书局刊印《庆嘉异志》一书,本是私人委托书局所印,约莫二百本。却不知为何后来被书局所售。只是后遇朝廷整顿书局,刊印过 y  词艳话的书局皆被查封,华宣书局亦在其中,连带《庆嘉异志》也一道被禁,待至朝廷禁令略有缓和,才被后来人删减再度刊印。”

    清平见她挑出几张纸来放在桌上,便低头去看,原随道:“李大人亦知晓,承平帝在位时,因文字获罪者无数,有人说此书有诽谤朝廷的嫌疑,又被列为禁|书,百年以后直至本朝,方才解禁。”

    有些话本会请画师作些小画夹在故事之中,其中不乏香艳之图,好吸引人来买。《庆嘉异志》也不能免俗,原随挑出的正是其中有画的书页,清平隐隐有个念头,想了想道:“这书中所印的画,难道是岳瑾本人所绘?”

    如作此解,那之前原随在贺州所查的那桩书商被骗一案,已经水落石出了。

    书商们之所以花费千金购买《庆嘉异志》的旧版,只因书里有山野闲人亲手所绘的图画。

    原随颔首道:“不错,岳瑾为此书画了几幅图,而这些图,全部都在碧落城这章中。”

    书上的画虽是岳瑾所绘,但毕竟只是刊印在纸上的东西,又不是真画,为何能引得书商们一掷千金?

    清平不由有个大胆的推测:“旧版书中的故事,是不是要配着这画去看?原大人,我斗胆揣测,碧落城前一章就是宸鹤结,是否正是岳瑾与她好友的故事转化而来的?若是这般说的话,碧落城中的叶秋,便是岳瑾本人了?”

    原随神色微凝,道:“李大人,《庆嘉异志》的确是岳瑾托书局刊印的,但此书的作者,却是她的好友吴易,叶秋便是吴易。那时辰州神院众多,舍身入寺修行者无数,吴易姨母也在其中,而岳瑾却是不同,她是因擅于书画而被抓去。”

    清平微怔:“难道是……”

    原随笃定道:“大人在昭邺所见的那副画也是岳瑾所绘,此教将岳瑾抓走,必定是想让她伪造经文古卷。岳瑾不仅仅擅书画,又能鉴别金石,想来亦能伪造书画古物,将新物作古旧,正应了神院所需。此教若想广纳信徒,就必须私下做些神赐之物,以好蒙骗信徒。”

    清平剪了截烛芯,好让蜡烛不要燃的太快,她理了理思绪,而后道:“要造假,就必先有真迹,要仿制,也需得有原物。那么,依照大人方才所言,这些人抓岳瑾去作假,定是有个真的东西可以模仿,否则以岳瑾之能,也不见得能凭空捏造。”

    原随转过头去看着她,道:“那这个‘原物真迹’,到底会是什么呢?”

    两人一起陷入了沉思,清平看着摊的满满当当的桌面,忽地道:“昭邺失踪少女的年龄都在十二至十四岁之间,望海宴上扮演龙女之人也都在这个岁数。正如大人先前所言,岳瑾极擅人像,后来的神院也正是以其画为凭据,暗中寻访与画中人相似的少女。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偏偏是这个年纪?”

    原随道:“岳瑾所画的少女像技法高明,观其画中之人,总能在十二到十五岁之间的少女脸上找到相似之处。只是似乎过了这个年纪,女性的五官会变化极大,与画中之人不再相似。”

    清平颔首,蓦地理解了这画的奥妙之处。岳瑾能把人像画到这个地步,除了技法高超,归根结底是她观摩这个年龄层面的人的面貌,选取了众人所均之相作画。正是这样,才会令人产生一种错觉,总能在这个年龄之间的少女脸上找到与画中人像相似之处。

    其实本没有什么神迹,不过机缘巧合罢了,她与那些人并无区别。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的确就是如此。

    清平生出想找面镜子照照脸的欲望,奈何府衙不大像能备着这东西的地方,她轻叹道:“既然此教将画中人奉为神灵,又为何要戕害那些与神灵面貌相似少女?”

    桌上蜡烛已经要燃到头,原随取出一只新的蜡烛换上,而后道:“李大人曾出使西戎,远至金帐,不知是否觉得辰州这龙神的传说,与金帐所说的有些相近?”

    清平仔细思索了会才道:“的确是有相近之处,若说是金帐曾于百年前借机在辰州立教传义,也能说的过去。”

    原随道:“金帐于各国广布教义,所传的宗法经文则视民情而定,企图政教合一,窃其基业,以传教之名行逆谋之事。此教曾妄图入我国传教,未果,便扶持西戎王庭觊觎我国疆土。三百年前的国战,便是由金帐c,ao控王庭所起,但未曾料到后方虚防,金帐正当其冲,险遭云策军覆灭,这才让王庭重占上风,逐渐压制金帐。”

    清平闻言手指一颤,突然想到某种可能。如果说金帐在西戎被王庭压制,想要夺回权力,就必须削减王庭权力。但王庭议席皆由势力强大的部族把控,根本无法cha手,何况王庭拥兵而起,几乎掠夺了西戎所有的资源,将金帐逼进了最南的地方,不断侵占草场水源,扩张领土。

    只有让王庭被更强大的对手打败,金帐才能顺理成章地把权力收回。金帐若是没有了王庭的阻挡,接下来又会有何举动?

    清平蓦然笑笑,靠在桌上以手托腮含糊道:“原大人,为何我总觉得,这一起一起的案子,都像是有人在故意引着我们走?”

    一丝光倏然照进暗室,照亮墙壁上繁复美丽的壁画。这些壁画不知是用什么颜料所绘,火把才靠过去,便可见浮动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墙壁上画着龙女的三世转生大成图,但见龙女嘴角上翘,形如花瓣,身披霞光,手持宝珠,赤脚踏于海浪之上。观其面目,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眼瞳却是十分奇异的绿色,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闪闪发亮。

    有人摸了摸画像的眼睛,低声道:“果真是碧石。”

    周围无人应答,她便接着道:“此处就是三百年前,供奉阿月来的神室。”

    她的手指滑过画中人的面容,将火把慢慢向下移去,只见海浪之中还趴着一人,仰头看向站着的龙女。与主像的ji,ng致比起来,她的样子像是随手绘成的,画师用粗糙简单的线条随意勾勒,显然没有费多少功夫。

    “……已经站起来了,就不会想再倒下。”

    几人举着火把向后退去,照出这幅巨大的壁画,环绕彩带的天音们围绕在龙女身侧,手持璎珞、水晶、琥珀、珊瑚、珍珠,似要敬奉给龙女,而最下面海浪中的人身边始终是孤零零的,似乎已经被遗忘了。

    她的眼眸隐在暗中,像是夜色最浓重时的那抹蓝。站着看了一会,她才道:“毁了这里,不能让赤白音找到。”

    秋风飒飒,霜染枫叶红,枝桠从墙外伸出,落了庭前满阶落叶。

    “你所言的这件事,的确牵扯到金帐的教义法宗。”

    陈琦屈膝半跪着为面前的老人斟茶,然后在蒲团上继续坐下,问道:“师傅,这金帐的教义还有什么不同?”

    满头银发的老人微微点头,道:“如何没有,相传金帐经文里记载,毕述与阿月来无从属之分,都是平起同坐的主神,各率部神统领神国,共掌神权。”

    陈琦恭顺地行礼道:“弟子还是不太明白,若毕述与阿月来本无从属,那为何如今的金帐教义上所说,阿月来是追随毕述转生的神侍呢?”

    老人捻起一枚白棋放在棋盘上,又捻起一枚黑棋落在白棋旁边,而后道:“你看,毕述与阿月来只是金帐分权的方式,两方制衡,一并统领金帐。”

    她又取了黑白棋子共四枚落在棋盘上:“两派对金帐教义法宗的解释也不一样,以毕述为主的将毕述视为主神,若是以阿月来为主自然是视阿月来为主神,主神从神之争,便是金帐中最大的分歧。”

    陈琦笑道:“啊,弟子明白了,如同一国不能有两位陛下,金帐中也只能有一位主神,而另一位,则是她的从神了。如此区分出从属,所得的权力也按这个分配。”

    这话一语双关,老人哪里听不出来,她悠然道:“圣明无过陛下,天下之主,当然只能有一位。像你刚刚所的,如今的金帐以毕述为尊,故而阿月来只是个摆设罢了。”

    陈琦道:“为何如此,金帐的经文中不是已经把两位神灵的职权分了好吗,难道毕述一派夺得大权,阿月来那派败落,这才成了从神?”

    “其中渊源,不是你与我在这里随意推测便可知晓的。”老人抿了口茶道:“辰州的那些神院,是与阿月来一派脱不了干系。”

    陈琦想起楚晙曾说过的话,便道:“但弟子从他人口中得知,辰州神院供奉的龙神就是毕述,而濮瑺才是阿月来。濮瑺原是恶蛟,受龙神点历经十世成就神位,难道并非如此?”

    老人笑了:“这两位神的前身都是龙形,脱身于海中。即使如此,你要如何去区分?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以毕述为神主的那派,你若是分不清,就这样想罢,如今的金帐以毕述为神主,而辰州的神院,从来都是以阿月来为尊的。当年入我朝立教布施的那派,想来便是争权败落后的阿月来一派。”

    陈琦从木盒中拿出那副古画奉上:“师傅,这是弟子先前游历西戎时偶得的,与这画一起还有些古卷经文……”

    老人和蔼地看着她道:“偶得?这世上有什么事,能称的上是偶然?所谓的偶然,正是无数必然的结果,你又如何能知道,这看似偶然的一切,难道没有人在背后c,ao控吗?”

    陈琦猛然醒悟,先皇沉湎于修道,眼见寿元将枯,偏偏就在这时传来了命丹的消息,她如何能不去一搏……月河割让,随即国战再起,云州沦陷,而后西戎战败,但代国也大伤元气,这时候又是谁在背后稳坐渔翁之位呢?

    第184章 鱼群

    一点红亮的光在黑夜中倏然闪过, 未几火光复明, 燕惊寒将火折子收好, 拿着烛台对门外道:“进来吧。”

    只听屋外风声呜咽, 过了许久才传来开门的声响,来人轻轻带上门, 踏入屋中。燕惊寒坐在桌边,指着圆凳道:“坐。”

    那人摘下罩帽, 原是位样貌清秀的年轻女子, 她拱了拱手道:“惊寒, 自你我苍梧郡别后,也有些时日未见了。”

    燕惊寒答道:“不过一年尔, 算不得多久。倒是泓清你, 近来不是很忙么,如何又能得空来见我?”

    贺泓清低声道:“我曾数次传信与你,看来你是没有收到了。幸而信中只是说了些寻常的事情, 没多言什么要事……”

    她欲言又止,燕惊寒微微颔首道:“信的确不大方便, 何况也没什么好说, 没收到也就算了, 横竖不会是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莫要步了邓捷后尘。”

    贺泓清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道:“惊寒,你这什么意思。”

    燕惊寒温和道:“贺大人,您说我是什么意思?”

    贺泓清仿佛不可思议到了极点,霍然起身道:“你的意思, 是说邓捷是我出卖的?此事我们之前说了多少次,你也问过我多少回,邓捷之死,都是她咎由自取——”

    “好一个咎由自取!”燕惊寒神色一变冷冷道:“那你我今日也都是咎由自取,既有因便得果,请回罢!”

    贺泓清脸色铁青,捏着手道:“这便是你要与我说的话?我此番辛辛苦苦前来,你可知我冒了多大风险!”

    燕惊寒抬手打断她的话:“你是为了名册而来,泓清,不必绕弯子了,直说吧。”

    贺泓清不知想到了什么,咬咬牙还是坐下了,她面色难看地道:“邓捷死在牢里,这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够,来晚了一步。”

    燕惊寒讥讽一笑:“可别这么说,你不是去的时间刚刚好么,正好为她收敛尸身,顺带找找那本账本。”

    贺泓清寒声道:“我在你眼中便是这样的人?”

    燕惊寒攥紧的手微微松开,她注视着面前的人缓缓道:“你我邓捷三人同在苍梧郡为官,相互扶持照拂,贺州官场难熬,但总能盼来出头的日子。苍梧郡郡库被盗,叫邓捷无意发现了贪墨一事,她为人小心谨慎,这等大事也只是放在心中,连你我都不曾告知。直到后来,我在河道衙门任职时,账面明明有空缺,但总能找到法子补上,我将此事告与邓捷,她才把户房的事告诉我……泓清,这一切本与你毫无干系,你却逼邓捷将账本交与你,她不肯,你就串通人污蔑她贪污公款,被族中除名,让她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你难道不是你所为吗,我说的这些,可有半字诋毁你?”

    贺泓清抬起眼:“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燕惊寒低低笑道:“无妨,你当然不会承认,你能有今日的一切,都是你踩着挚交好友的性命爬上来的。”她盯着贺泓清叹道:“你可有梦见过冤死的邓捷,她难道都没有问问你,你到底为何出卖了她,将她反卖给八荒的那些人……”

    贺泓清手上青筋暴起,她怒道:“邓捷不是我杀的,都是她自寻死路!难道你也要和她一样,藏着掖着,就是不肯将东西交出来!?”

    第4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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